有个过去,活在未来
对于过去的记忆,人会自动筛选、过滤、加工,剩下的便用来回味。这些,就叫做回忆。——题记
村子·死亡
记忆中,我曾目睹过三次死亡。一是邻居家叔叔,二是爷爷,三是奶奶。
农村办丧事,总要请专业哀乐队来哀悼几天几夜。无论白天、黑夜,敲锣打鼓,声声不息。
记忆最深刻的,是每次葬礼,都会有一张熟悉的面孔来主事。他是一位身材瘦小的老伯,颧骨凸出,双眼深陷,驼着背,沉默寡言。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在奶奶的葬礼上,家人和我都跪在草席上,奶奶躺在对面,有帐子围着。再靠墙,停放着红色的棺材,开着盖。主事老伯很轻松地抱起奶奶,放进铺满柔软的白色垫子的棺材内。那时我想,或者是因为人死了,体重都会变得很轻,很轻,就如天使,所以主事老伯半跪着也能不费力地把奶奶抱起来。后来我想,等到主事老伯去世的那天,又是谁来抱他进棺材呢?
这三次死亡,细节记得最清楚的是,奶奶的去世。邻居家叔叔的去世有点奇怪,所以仍有依稀记忆——他的死与芋头有关。不记得是因为之前发烧、感冒还是服了什么药物,与吃下去的芋头相克,肚子发胀致死。我仍记得他的妻子——一个瘦弱、保守的勤劳农村妇女,趴在木板车上哭得凄惨。而我也因与他家小孩玩得熟络,便跟随送葬大队从村口到马路去送叔叔。
爷爷的死,让我对医院,尤其是医院里的白衣白布怀有莫名的恐惧感。爷爷是狂犬病发作而痛苦地,或者说活活饿死的。那年,父亲从村里哑叔那里买来一条小白狗,每天由爷爷喂它。不料有一天,它咬了爷爷的手背一口。爷爷到镇上看医生,医生却因为爷爷没带够钱拒打狂犬疫苗,只注射了几支葡萄糖液。一百天之后,爷爷狂犬病发作,不久,很痛苦地去世了。那时,我应该在读小学,还是上了初中,我不记得了。我只是知道,我痛恨医生,说什么白衣天使,救苦救难,最终还不是为了钱。
爷爷死得真的很痛苦。记得爷爷狂犬病发作的前一天,邻居家叔叔曾在我们吃饭时过来串门,事后他感叹,“昨天,我还看到杜叔胃口很好,又吃饭又喝汤的,想不到。。。”这位叔叔就住在我们家背后,他有三兄弟,他是大哥还是弟弟我忘了,只是一个兄弟已定居外地。另外一位兄弟曾经吸过毒,进过监狱。这在淳朴的农村是很丢脸的事情。奶奶因此也不允许父亲与他走得太近,以防走上歪路。而就是他的这位兄弟,让我感动。农村人们向来听信小偏方小传说,这位叔叔就听信了其中一个传说,不辞劳苦地到深处里寻找一种叫“天虎”的黑色甲虫,以为这样可以救爷爷一命。虽然结果不尽人意,但亦可见“人性本善”。
爷爷狂犬病发作时,痛苦地大喊大叫,尤其在深夜,我们三兄妹都不敢在家里睡觉。爷爷像疯了一样到处乱抓乱咬,姑妈们、邻居们在爷爷的房里帮忙,又绑又吊的,甚是痛苦。爷爷的喉咙积了很多痰,吐不出咽不下,根本吃不了饭,只能喝些稀粥和水。我仍记得父亲从爷爷房间提着半桶浓黄的尿液到外面来。爷爷咽气,是不能再逗留在屋子里了。邻居便过来帮忙把爷爷从家里抬到离家不到五十米的庙堂里。尽管如此,人们仍不放弃希望。有人说,如果从庙堂里爬出来一条蛇,那么爷爷就仍有生还的机会。于是,我们等啊等,不料,从中跳出一只青蛙。
父亲半靠在墙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这是我第一次见父亲流泪。按农村的传统惯例,妻子是不能去送死去的丈夫最后一程的。爷爷躺着的红色棺材就停靠在庙堂墙边。奶奶已哭成泪人,喊着叫着挣扎着要过去看爷爷。众人使劲地拉着,护着,奶奶的上衣被撩起,肚上的赘肉露了出来,抖动着,赤脚下的泥土,已有了几道深深的挣扎陷迹。
父亲让我到爷爷的房间里去取衣服,我半跪在床上,双腿直哆嗦。后来,爷爷的房间成了杂物房,而我,连往里面看一眼的勇气也没有。
那时,我常做噩梦,梦到爷爷的房间,愈发害怕。大概我的严重不安全感是在这时形成了吧。
奶奶去世的那年,是2009年。我记得年份,是因为我发表了QQ日志,作了一首名为《逝亲》的诗:
月洒窗台,斯人已逝。
黄鸟惆怅,吾心悲恸。
红绸系穗,尘沾烛台。
伊祥木内,吾膝似箭。
哀乐漉血,泪落如簌。
现在读来,不过是堆词累藻罢了。只是,奶奶的去世确实让我很难过。
仍记得奶奶永远闭上眼的那天,是晚自习的时间。爸爸过来接我们回去。我家有个规定:天大的事,读书最重要。所以我们三兄妹从不轻易请假。那天,我恰好借了一本书名叫《马不停蹄的忧伤》的书,内容早就忘了。后来姑姑对我说,“还在看书啊,奶奶走时很安详。”
的确很安详,我看见了,苍白的平静的脸,就像熟睡的孩子。现在,我仍清楚得记得奶奶的模样,只是完全忘了奶奶和爷爷葬的那个山头。
奶奶死于疾病,具体什么病我也不清楚,脖子长了一个肿瘤,这个肿瘤越长越大,印象中有柚子那么大。
奶奶生病后,生活渐渐不能自理。开始我帮她剪指甲,粗糙的老化的手掌长着厚厚的茧,指甲很硬,有些发黄。帮她洗头,稀疏的银白的头发,很柔软,夹杂着几撮未完全变白的黑发。直到后来,奶奶只能整天躺在床上,每天吃一小碗肉汤泡的饭,我一勺一勺地喂她。大多数状态,她半眯着双眼,很疲倦的样子,呼吸声、喘息声都很浓重,每吞一口饭都格外辛苦。
现在,每每想起这一幕:当时,奶奶的病还不是很严重,我们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奶奶坐在旁边吃饭,眼睑低垂,端着碗的左手放在大腿上,右手用匙子一口一口缓缓地把饭送到自己嘴里。我用余光瞥过去,心里一方面想着自己应该主动过去喂她,而另一方面却不知什么心理作怪,仍是若无其事地坐着看电视。到如今,想起这一幕,甚是后悔,忘不了奶奶像个受着委屈的孩子,笨拙地一口一口地把饭送进自己嘴里。
我本来就是一个比较任性、独立的孩子,不相信鬼神,不怎么喜欢到庙堂烧香拜佛。尤其奶奶去世后,我都忘了下跪叩首的感觉。有段日子,我一直很愤懑,真的有神灵么?真的有上帝么?如果有,那他们为什么不救救一直虔诚无比的奶奶?于是我埋怨,我气愤,我越来越沉默。
几年前,我做过一个梦。梦中的地点是中学门前的一段街道。梦里是黑夜,刚下完雨,刮着风,地上很潮湿,积水处泛着光。梦里街道两旁的广告牌,是古时那种布条旗帜广告,被风雨刮得七零八落,打翻的篓子、木凳,遍地的凌乱。而不远处,停靠着许多副黑色的棺材,我从没有在现实中见过黑色的棺材。这些棺材都由两条长凳子支撑着。散落的杂物,白色的纸屑粘在棺材表面,偶尔被风扬起的塑料袋。这个诡异的场景,我记了好几年。
这就是我所经历过的死亡。所以我总自恃过高,认为自己很坚强,承受过很多,不会再对世事大惊小怪,而总是一副淡然、与世无争的模样。或者,我的脸,就是这样渐渐面无表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