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江南,满眼绿色。
碧绿的小草,嫩绿的柳絮,淡绿的梧桐树芽,还有深绿的秦淮河水。一派盎然生机,欣欣向荣。
一位老者,缓缓走在路上。早晨的阳光照在老者的光头上,格外惹眼。两道粗长的白眉,向上翘起,形成两座雪峰,又向耳鬓垂下。大耳朵,大嘴巴,加上胸前飘逸的银须,活脱脱一个慈悲为怀的大和尚。
再向下瞧,一袭青色的道袍,一双布鞋,特别是搭在左臂上的拂尘,又俨然一位出尘的道长。
“是和尚?”
“不,是老道。”
“也不对,还是和尚。”
“更像道长。”
人们议论纷纷,远远地望着这个亦道亦僧的老者。
老者迎着大家的目光,友善地和过往的行人打着招呼。
他慢慢走着,嘴里轻轻哼着小曲。像唱戏,又像是念经。
“天也空,地也空,悠悠白云已无踪。
我也空,你也空,荣华富贵一缕风。
仙也空,佛也空,老君佛陀尘埃中。
百年生死花上露,冷月残峰水流红。”
说书的代言,此人,正是峨眉山拜师后下山的老者。遵师命,要去秦淮河边,转身投胎,再来人世间,好接替禅宗密派一一圣相宗的衣钵。
此老者,自幼随金陵牛首山清灵真人出尘,师傅为起道名:缘来。缘来学艺刻苦,根器纯正。道家三十六门上乘仙法,七十二路尚武功夫,包括符禄、卜筮、奇门、堪舆,无所不会,无所不精。
特别是峨眉山上,大和尚暴打的一记拂尘,那是禅宗密法的无相金刚大手印。灌注了大和尚无限的慈悲,也倾注了大和尚毕生的功力,佛家最高深的无尚灌顶。
一记拂尘,缘来死去了,肉和灵在撕裂。又一个缘来,在撕裂里浮现。飘逸,溢出来,遍满。找到了灵魂。缘来,又重生了。他得道了,开悟了。
缘来嘴里哼着,继续走在路上,他感到有点饥渴。拈指算来,从峨眉山折腾到现在,已经第五天,一直水米未进。
他登上一个高处,四下张望。突然发现左前方较远的地方,高挑着一个店幌,隐约可见上书三个字,“清福斋。”
啊,一个驿站。缘来脚下发力,向前疾走。绕过一片树林,走不多远,突然,他看到自己站一条大河的岸边。
放眼望去,店幌在春风里飘摇。仅有的一条摆渡船,划过了河心,正向对岸驶去。整条河面上,没有任何桥梁可以过河。
看着满眼的波涛,缘来拈着胸前飘逸的银须,苍苍道一声,“无量天尊!”
接着嘴里念念有辞,“摩哆,摩呵,煞啦,婆哆诃……”
突然,他右手一扬,说时迟,拂尘已然飞起,丝须扇面形张开。说时迟,那时快,脚尖点地,缘来已经纵身立在拂尘之上。
道家北派的绝门活计,一招“马踏飞燕”。拂尘载着缘来,凌空而过。像冲天一飞的鹰隼,划出一道柔美的曲线。瞬间,到了大河对岸。
两边等船的人和河中船上的人,个个惊得瞠目结舌。
缘来径直走向驿站。
这是一个气派很大的所在。店幌“清福斋”三个大字,老魏碑体,刚劲苍秀,一看就是出自大家之手。仔细看去,缘来暗吃一惊,落款竟是乾隆御笔。
驿站大门,宽大华丽,金丝楠木的两根门柱上,贴了一幅对联。
河上明月清风波涛滚滚
山中峻岭奇峰落日苍苍
横楣,一块巨大紫檀木板上,大书:尽揽山河处。
再向上看,御賜大匾“清福斋”金光灿灿。
清福斋招牌,魏碑体,透着刚劲力道。对联,则盈满了苏黄行草的飘逸大气。凝神观瞧,左右联的上下方,各一方印,灵巧又显古拙,子才。
“啊!袁枚,袁子才,袁大才子。”
缘来连道几声,“敢情是大清名士袁枚的手笔,果然不同凡响啊。”
缘来脱口赞道。点点头,进得门来。
这是一个大驿站,缘来向里望去,整齐的几个园落,向后延伸。第一进有三层,楼上住宿,楼下是饭店。
缘来四下看去,食客已满,没有空座。独独大厅中间,空着一张八仙桌,杯盘碗筷一应俱全。
缘来放下拂尘,面向大门,上首坐下。
“伙计,一盘素菜包子,一壶清茶,要快啊!”缘来大声招呼店伙计。
“唉,唉……,对不起师傅,这桌被人定了,你老人家换个座位吧。”伙计拱手,谦笑着请缘来离开。
“没事,我吃完就走。人要是来了,我马上让开。”
看是出家人,年纪又很老了。伙计摇一摇头,只好由他。
说话间,另一个伙计把沏好的秦淮翠芽,一壶上好的雨前茶,外加一盘素菜包子,端了上来。
缘来用毛巾净净手,捧起茶壶,啜了一口。“啊……”,拈起包子,张口咬了半个。
“好啊!美哉,味也。”
缘来嘟哝着,把手里剩下的半个包子,放进嘴里,又喝一大口茶。他惬意地眯起眼睛,完全被嘴里的食美茶香,陶醉了。
“伙计,你怎么回事?订好的餐桌,你怎么还让别人坐?你们家想钱想疯了?”
一阵大声的喝斥,缘来看到门口进来一个当兵的年轻人。
伙计赶紧上前点头哈腰,陪着不是。
“对不起,对不起。您息怒。是小店的错。”
见状,缘来起身,扬一下拂尘,打个稽首。“无量天尊!噢,这位小兄弟,都怪贫道不好,不怨伙计。我这就给你让开。”
捧壶端包子,缘来转身就要走开。
“慢来,慢来,大师请留步。”
随着说话声,缘来回头看时,桌子对面多了一个人。
清秀,英俊,特别是两道漆黑的剑眉,透着一股豪气。四十上下,书生打扮,一袭白衫,干净齐整。他冲缘来拱拱手,笑容满面地说:“大师请坐。”
缘来点点头,并不推辞,依然上首坐下。来人对陪,那个当兵的打了横头。
宾主坐定,缘来先开口。
“请问这位先生,上下怎么称呼?”
“这是我们祁县长。”当兵的抢着答道。
“噢,原来是祁县长。贫道失敬,失敬。”
“不敢,不敢。”祁县长又向缘来拱拱手。
“请问大师道号法名,如何称呼?”
“贫道,金陵牛首山清虚观出尘,缘来是也。”
说话间,伙计上了四道菜。第一道,青炒翡翠叶。第二道,熳煮豆腐丝。第三道,嫩炒白玉藕。第四道,绿珠雪里红。
四道素菜,四道美味。家常,通俗,精绝,美妙。堪称金陵菜系的代表。当年清福斋,正是凭这四道家常菜,吃得乾隆爷龙颜大悦,欣然为其题写店招,还留下两句诗。
“家家菊叶绿,户户雪里红。”
写完诗,意犹未尽。如此简俗的家常菜,竟然美味如斯。皇上兴起,又大书一横幅:
“吃功夫也。”
据《清福斋店谱》记载,乾隆七下江南,两次驾临清福斋。皇上最爱吃的就是这四道菜。
《大清逸迹》记载,乾隆二下江南时,悠哉游哉。这天皇上一身富家公子装束,带了两个贴身内侍,沿江边慢步赏景。
江风轻拂,乾隆爷信步登上岸边的江矶之上。凭栏眺望,大江东去,滚滚波涛。一轮红曰,悬挂在水天之间。江面之上,百舸争流,千帆竞渡。
见眼前壮阔的景象,皇上心情大好。他问陪在身边的向导,清福寺的当家,清福和尚。
“大师久居江边,朝阳落日,清风明月,不知大师可曾计数过,每天过往的船只,究竟有几多?”
“哈哈,施主问的好。老僧居此二十多载,晨钟暮鼓,看多了春去春来,潮起潮落。”
说到这里,和尚顿了一下,若有所思的望着漫江的船帆,深有感触地接着说:“依老僧愚见,漫江的航船,说到底,只有两条而已。”
“两条?”乾隆惊讶地看着清福和尚。“怎么只有两条船呢?”
“是啊,只有两条。一条船为禄而来,另一条船为财而来。”
“呵呵,说得好!大师说得真好!”
乾隆连声道好。“当年太史公著《史记》,感慨世道人心,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大师两船之说,与太史公之说,大有异曲同工之妙啊。好,好,好。”
“哈哈,施主过誉了,不敢当,不敢当。”
清福和尚合十行礼。“时辰不早了,请施主移步,去斋堂用膳。”
老和尚招呼着乾隆,在前面引路。乾隆和两个内侍跟着,一起走下江矶。
走过大殿,一行人来到寺院的斋堂。
这是一个专供游客和居士用膳的斋堂。清福让乾隆上首坐下,自己在对面陪着。两个内侍分别左右,打了横头。
“小庙清寒,不周之处,请施主多多包涵。”不一会儿,清福从内厨间,捧出四盘素菜。
分别是,青炒菊花脑,毛豆炒雪菜,辣椒炒藕,煮干丝。
乾隆也不谦让,伸箸夹了一点菊花脑,放入口中。清,涩,香,爽,甘,异样的好吃。乾坤又大大吃了一口。
“好,好,好,……”,乾隆好不绝口。他抬头问和尚。“此菜何名?”
“这是江南,特别是金陵地方的一种野生蔬菜。墙角路边,随处可寻。其形酷似秋菊,并且食其尖嫩芽头。因之,俗称菊花脑。此野菜长于江南。”
见乾隆兴致颇浓,清福和尚接着说:“也曾有好事者,移之北方生长。结果是外形依旧,其口味荡然无存矣。”
“菊花脑……,这名字太俗,不好听。”乾隆稍一凝神。“青爽,宜人,有翡翠之美。就叫‘青炒翡翠叶'吧!哈哈。”
乾隆喝一口茶,又夹了一口毛豆炒雪菜,放入嘴里。
“毛豆炒雪菜,也是一道家常菜。”和尚继续介绍。
“我们金陵地方的人家,有一个风俗,每到小雪大雪季节,都要腌菜,以备隆冬来临时食用。施主吃的,就是其中一种。又叫雪里红。上好的雪里红,一棵菜上长有九丛枝叶,状似飞鸟。所以,又叫九头鸟。”
“九头鸟?呵呵,上有九头鸟,下有金陵佬。”乾隆打趣说。
“非也,非也。施主说错了。上有九头鸟,下有湖北佬啊。哈哈,哈哈。”和尚也高兴的哈哈大笑。
闲话短说,四道金陵人家的家常菜,加上和尚的殷勤介绍,一席清福寺斋堂里的饭菜,吃的乾隆心花怒放。
说话间,用餐的游客都陆续走开了。和尚在临窗的条案上,放好纸墨,招呼乾隆。
“施主儒雅不凡,想必是丹青妙手。还请留下墨宝,辉映小寺。贫僧有礼了。”说着,和尚双手合十,深施一礼。
“哈哈,妙哉,妙哉!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今天吃了你四道素菜,我还你四句诗?如何?”
“好,好。大好,大好!老衲赚大了。呵呵,呵呵。”
乾隆活动一下手指,提笔,略一思索。
“户户菊叶绿 ,家家雪里红 。”
写完两句,搁笔。和尚赶紧上前合掌。“施主说好四句,还差两句呢?呵呵。”
“罢了,出家人也如此计较啊?哈哈。”乾隆又提笔写道:
“嫩藕干丝家常菜,清福江南第一斋。”
落款:“五胡闲散人。”然后年月日。
随侍从一个锦盒里,取出一方闲章。玉质,玲珑剔透。放嘴边哈口气,用力在宣纸的左下方,印上。小篆,精雕细凿的两字,“因之。”
和尚仔细端详这方印章。"阿弥陀佛!”
突然,他大叫一声佛号。转身对着乾隆,合掌躬身。
“皇上万岁,万万岁!贫僧有礼了!请皇上恕过老衲怠慢之罪。”
乾隆奇怪的看着和尚。“哈哈,……有趣。你是如何看破朕身份的?”
“回皇上话,在江矶上初见,皇上气宇高昂,言语不俗,口吐莲花,定是超凡之士。此其一。皇上挥毫,大气磅礴,龙飞凤舞,特别是‘斋'字,最后一竖,力贯天地。老衲也曾琢磨此道。这一竖,能写到如此功夫,如此气概,放眼天下,唯当今皇上一人而已。此其二。再看这方印,‘因之'二字拆开,就是‘国中一人之。’国中一人,非皇上而有谁呢?此其三。哈哈,有此三点,老衲当可断言,是圣上驾临小寺了。”和尚有点激动,又合十施礼。
“皇上恕罪,老衲袈裟在身,不能行叩拜大礼了。”
“好说,好说。”乾隆心情好,挥挥手。“大师乃出家人,拜法王,拜佛陀!俗礼免了。”
“皇上恕罪,老衲还有一个不情之请。”看皇上高兴,和尚又向乾隆提一要求。
“请讲。”
和尚对着乾隆深施一礼。“托皇上洪福,小庙香火近日大旺。香客多,游人也多。寺里的斋堂,已开始容纳不下。老衲想索性把斋堂扩大,配以住宿,做成一个驿站。店名就依庙名而起,叫‘清福斋’。皇上圣驾光临,老衲斗胆,求皇上写一店招。”
说完,又深施一礼。
乾隆点点头,回身在笔架上选了一管最大的狼毫。和尚早把宣纸和浓墨放好。
握笔,沾墨,三个大字,“清福斋”,一挥而就。与前面的行草不同,店招写的老魏碑体,刚骨里透出俊秀。
乾隆写的兴起,又大书一句:“吃功夫也”。
皇上的御笔墨宝镇守,清福斋,成就了江南名胜之功业。据《店谱》记载,乾隆后来再下江南时,故地重访,还是钦点四道素菜。清福斋也成了江南第一素斋。
各位看官,乾隆爷的逸事,扯也扯不完,暂且打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