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继续向前驶着,它经过了隔壁村,那是我读小学的地方,是该跟它好好告别一次。有几年里每年我都会回来一次,可惜都是在晚上,那里人生鼎沸的在过着节,我也总是坐在车里,车又停靠在马路上,漆黑之中黑压压的一片都是赶来这里的人群,嘈杂声中有兴奋的带着哭泣小孩的大人,也有趁黑放肆正在本能求异期的骂着脏话的青少年,此外,多出来的是漫天的烟火,戏台上演出着的晋剧,那里在小时候为了央求着吃一块糖跟爷爷来过。人们因为各自的目的来到了这里,年轻人图的是热闹,可大人们来的都是求个信仰,上香火钱,跪下磕头,领取一道道小红布条,上面都是美好的祝愿,学业有成,财源滚滚,四季平安,应有尽有。传统之中,信仰也需要实用,于是农民们在平淡无味的黄土里图个热闹和心里出于安全的朦胧的求神庇佑就走在了一起,它们总是这么莫名其妙散发着光,不肯散去。你痛心不已,认为他们愚蠢,可这真的能怪什么,所有人莫不是这么活在自己的心理之中,信仰从不见的需要多么虔诚,一切都只是个人的自私影子,这才是人的本质,
有一次,我站在人群之外,正当为进不去而有一丝犹豫到底要不要挤进人群时,突然目光遇见一个陌生同龄人,接着他走过来跟我打起了招呼,我装作平静,却很惊奇,居然有人能认出我。可我却不记得他,想必即便他是小学同学,也因为声音变化,体格也不再记忆中那般弱小,而不存在任何的熟悉了。他讲出一个名字在问我是否是某人,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又问:“我现今是做什么了”,听到我还在读书,换做惊奇的是他了,接着说自己已经结婚了。想必他一定吃惊不已,那个曾经是班里倒数几名的学生,那个性格不甚开朗,那个老是因为不论男女同桌只要越界占他位置总会暗自爆发小规模的肢体冲突被老师训斥的小捣蛋猛张飞,居然不是在工作还可以读大学。黑夜里,我看不清他的脸面,即便色彩鲜艳的烟火在天空忽明忽暗的照耀着,依旧没有印象,身旁的父亲说,“这个小子居然还认识你,好像是卖肉那家的儿子吧” 。他的人生如何了,我不得而知,也无必要主动去问什么。如果忽略那一点点个体特殊性,如果特殊性还不是一点都不存在的话,从身份的符号来讲,想必这个他,跟这片土地的那一个个他,都没有区别,结婚之前为的就是结婚,结婚之后为的是让儿子结婚,儿子结婚之后等着的又只有死亡,他们都在这片土地获得自得其乐又卑微,既欢愉着每一天,又远远没有远方可以探寻,有的只是得过且过,在他人的面子中,在食物的美味中,在性欲的需求中,荒唐又没有意义的耗尽一生。
从公路上望进去,已经辨认不出那里还有什么熟悉的场景,它们被公路所截断死在了记忆里,看得见的是山头,替换满山绿色的玉米地的是一栋栋并不高档的小区,在这片黄土高原中有的只会是荒芜和凄凉,谈高档是奢侈的事。我回去村里看小学真正算数的只有一次,可走在那用石头和废砖随意砌成的歪歪扭扭的狭窄小巷,有的不是闲庭信步,只是无意识中大步跨过,深怕被认了出来。学校外面的庄稼地,现在一眼便望到了头,不努力回忆绝对想不到在这里玩过不少游戏,有几次甚至我和伙伴踏过这些田地,跑到不远处的河滩,去看枪毙人。大家都很兴奋,从没有看到过这些新鲜事,公路上的警笛警车足够多也足够悠长,所有人都知道要发生什么事,内心充满的是飙升的肾上腺素和无穷的好奇,至于什么厉鬼,白天还来不及细想。大家都想一睹为快,就像我爷爷的葬礼的那天下午一样,听到了唢呐声,大家都跑来观望,满足的也只有好奇,严肃的思考从来不会出现。至于人的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人的一条命就这样结束了当真值得吗,自己的命是否有价值,是否有一天也要被拉到河滩上,享受一颗子弹,或者被钉死在棺材里,享受着一锹一锹的黄土遮身?
从没有人想过。
鲁迅说这是国民性中的劣根性,他要突出的是人的没有尊严、麻木,无情,可如果他足够看透人心和文化的话,就会知道什么国民性的,根本就没有什么神秘。那只是一个个农民的本性,他们在黄土里摸爬的太久了,说什么个人的尊严,说什么人的价值,他们不懂,他们懂得只是新奇,只是享受着欲望,什么恬静,什么悠然,那只是无奈之后自然而然的选择,从来不是什么人在实现自我价值之后,有意识的去体验人生。
其实,小学的学校也只是一排窑洞,原来它有初中和小学,初中三个年级各一间窑洞,小学五个年级也是五间窑洞。校园大门口贴着墙的是一条由石头乱堆砌成的上坡路,或者说学校的墙就是在上坡路的基础上修了一米高。我走上去,透过墙扫射了下去,变化也只有是诧异,除了窑洞的轮廓熟悉,其他的都是陌生。院子被截断,这边是幼儿园,院子里有的是铺出来的地毯和小孩子玩的玩具,那边隔在了墙之外,窑洞外面起装点作用的用木头板制成的被钉在墙上的那几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大字也不见了,印象中那里还是蝙蝠的窝。
沿着墙从右往左的第三间,那是我的教室,这是记忆中唯一可以和现实对接的地方,其他特征记不清,也看不清。三年里,我就在这里读了三年,一个老师教了我三年的所有课程,记忆中有的只是辱骂和无端的讽刺,还带着恐惧感来上课。记忆足够深刻,也许不无夸张的成风,也许正是这样选择性的存储与选择性的回忆,让我在很多次都梦到又回到这里来上起了课。在梦中,我的身份纠缠着,既是一名人格合格的大学生,足够自信又坚强有力,同时又是一个坐在破桌前听她讲课的小学生,不同的是,我不在战战兢兢不在哆嗦着担心被叫家长了,更加不用去细细品评她的话到底是吓唬还是要来真的。在那些我还相信弗洛伊德《梦的解析》的日子里,我将这当成是也许要在梦中向她索取认同,潜意识之中自己要寻求着去抚平内在创伤。可这些又真的算的了什么?
当我小心翼翼跟好朋友吐露心声时,得到的只是她所认为的稀松平常。她漫不经心的说,很多孩子都被老师谩骂、殴打、体罚过,我的案例简直小之又小。这样的朋友总是有很多,也难怪他们都是平凡的人,大家都是从自己的经历来看待这个世界,也将自己当成了普通,也正是这样的毫无特色的眼光在造就着这个平庸的世界。他们没有想过的是,体罚的施加对象并不相同,有些可能更加脆弱,也许更加敏感,以至于一些事都会让他铭记于心,这些在他们眼里小之又小的事,在他的眼里并不小,足够伴随着一生,如同噩梦中厉鬼。
后来,我帮助一个亲戚家的五年级小孩辅导作业,结果吃惊的不是他要抄作文,而是那颗足够成熟的心。他知道怎样取悦老师,也了解如何糊弄班主任,知道如何作弊,如何夸张的讲假话吸引眼球,知道如何在老师面前表现优秀当小组长。也是他在漫不经心的语气中讲着那些无端的体罚,原来我错了,大学之后的自我提升的变化,让我对这个时代产生了足够多的错觉。这里的高楼修建了起来,高速公路也开通了,虽然整天要缝缝补补,有的还有绿化和休憩的公园,可是这个要使出浑身解数要足够展现现代化特征的地区,却恰恰没有在精神上在教育上有什么现代化的举动。
教育果真是一个互动的过程,这不仅是老师不懂教育的意义,更是社会不懂教育的意义,于是交出来的永远是极其聪明又极其痴愚的学生,聪明的是他们足够脑袋灵活,很早就知道课本上讲的那些东西不可信,现实中有的只是权力和金钱,痴愚的是他们永远不曾思考过人生的意义,还以为自己过的足够的幸福。
新城区足够新,一切都是崭新,早在我读大学的那一年这里已经在开发了,坐落在这新城区的新中学已开始了招生,那是第一届,也是一个新的开始。从那时我就从想去这所新高中却最后被拒绝的朋友口中得知,这是一所极其严格的高中,跟往常高中那些模模糊糊的入学标准不一样,它极其严苛,传说校长是高薪聘请自外地,他谁的账都不买,这里有的只是冰冷的规矩,而不是谁的热心屁股。
如果这句话是真的,那他就是这片土地最大的恩人。正是有了他,才可以让这片土地的人们渐渐意识到,这片土地的未来有的不是那些虚与委蛇的暗箱操作,不是黑金,而是一条条严格执行的规则,而不是什么制定规则的手巧的人。它的作用甚至不是什么升学率,而是在恢复着一颗颗足够扭曲的心,让他们知道什么是正义,什么是公平,什么是自己的辛苦努力,什么是自我实现。可惜的是,这需要的是一个足够漫长的过程,当这个地方的饭桌上还谈论的只是看重个人的本事,唏嘘的还只是韩非式的阴辣权谋,却不管什么正义、什么道德时,你就知道一方水土养育的真的是一方的人,你就知道大家伙儿在设计感时髦的教学楼里朗读着,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时,稚嫩的脸蛋上的微笑只是一种美感的体现,至于它本身的意义早就掩埋在窗外的黄土之下。
我的小表妹正在这里读书,在高一,在正月十五之前,每天都来我家,我在给她辅导作业,高一一学期过去了,她的数理化并不好,需要抓紧赶起来。她中考的成绩甚至足够的优秀,从去年的暑假开始我就应四姨夫的请求,在给她预习高中的课本,可以看的出来她足够的聪明,高中的知识不用怎么费劲她都可以掌握的很好。结果等我十月份回家之时,她的数理化经过了一个多月入学前的预习,反而更差,原因只是她认为自己都学会了,所以只要听课就好,结果在青春期求取独特性的作用下,连作用都抄了起来。可这样的分析中忽略的是她的心理,没有看清的是,除了求异更多的也是个人虚无的优越感以及懒惰成性。这应了她父亲的认识,她只是太过于懒散了,不够自觉,结果在寒假中又只是将时间都花在了打游戏,开学时却又是糊弄着自己和别人去抄写作业。
可以肯定的是,她身上缺少一种自制的能力,更加不知道什么是人生的规划,这从她在还未高中入学的预习期间便可以看出,为了完成学校提前要求的练习字帖,在那里飞快的描个不停。这是学校的任务,你很难跟她讲清楚其中的道理,她知道的是要完成一个足够有权威的机构下达的要求,却不知道自己做的有什么意义,她不明白字帖本身只是为了练好字,更加没有想过,字帖的临摹在心灵上只是让人对一个既定标准的无限接近,却不知道写好的同时,更重要的是写出自己的个性,去享受去体验其中的美感。
于是性格和价值观便在一个人身上形成了足够的稳定性,价值观足够片面,也许有的只是考上一个大学,至于如何考上,考上后要干什么,人生应该如何实现,价值的实现应该具备如何的性格,她并不知道。而性格也正是在价值的缺失之下,就固定在了那里,连个节制的习惯都无法养成。你无法跟她谈什么梦想节制,她看不到一个节制所能给一个人带来的意义,更加不会知道这才是通往一个真正生命的必经之路。一个人的性格有多少是天生的,脑神经科学暂时还说不清,但可以肯定的是环境在其中发挥着无比大的作用。
可我该怪什么?去怪谁,这个几乎所有人都在乎着结果的物质,却没有什么人在乎着的性格和观念?
早在我还未考研之前,四姨夫他就火急火燎的带着女儿来拜访了我,这也是我的要求,让她看到这个要考研的人,看到一个人为了实现一个梦,要付出多大的努力,要在一天的学习之中,靠着自制力克服多少要娱乐的欲望。这个会谈是他想要的,也是我想要的,只是他在乎的是要如何让自己女儿数理化学习成绩好起来,我却是想告诉她一个人的意志到底是什么。
她的英语,语文并不差,甚至作文拿过省里的奖,可他就是不知道如何让自己无比熟悉的懒散女儿变得积极起来,可以达到刻苦的程度。在他眼里那是这个孩子的问题,是她无法克制自己的欲望。即便他明白有时候一个人想做的和她实际去做的是两回事,但他不曾想过的是,令他痛疼无比,令他无比忧虑,令他拍桌子咆哮的女儿的性格,正是他所参与所主导的家庭环境造成的。
他没有答案,这并不稀奇。
这个环境里,这片土地上并不曾有什么人专修过心理学,知道调教一个人的性格。他有的只是将自己的爱无怨无悔的施加在她的身上,将教育的责任交给了学校,他不曾想过的是,就是这足够明智的想法本质上却依旧不明智。他明白教育的重要性,却远远未看清一个合格家长应该有的责任,那远远不止是付出爱,而是要有节制有目的有规划的付出爱。这里缺乏的是一个对人生也对教育的认识。可悲催的是,这样零散的思维之所以存在,又只是人们价值观落后的结果,是这片土地的结果。
可你看着这一切,即便洞若观火,又能做什么?
我不是一个热心联系别人的人,也不适合讲让人痛心的话,即便联系,我该说什么?我该讲这是家长的错,让他和我的小姨夫妻两人无比自责,还是要让这个本来就没有节制的孩子,更加的去找到放纵自己玩手机的理由,毕竟这不关她的事,怎么讲看起来这都是死局。唯一能期待的是,让她能考上大学,去获得可以获取尊严的唯一机会,至于机会之后还有什么,鬼知道。
曾经在朋友的电话中,我也听到过,家里的人的抱怨,最后变成的却是无比的自我安慰,仿佛孩子的造化都是他们自己决定的,他们不努力都是自身意志薄弱的结果,可从没有人看到意志本身也只是一种将痛苦用理性加以控制的结果,这不算美德,只是一个小时候养成的习惯,而这样的习惯只会来自家庭的教育,并不见得是什么学校的责任。于是人们在随遇而安的自我安慰中有的又是什么?可不管是人的实现还是价值观念还是性格,这不正是落后的观念养育人的结果?
去年夏天的那次谈话,颇令人印象深刻,这个八零后的他同我谈论的是现在年轻人的想法,结果却是开玩笑的感叹自己被我所洗脑。其实,与其说我给他洗脑,倒不如说我讲出的是这个年代的现实与尴尬。如果把七零后看成是离现代化差一步的话,那把八零后看成是踏出现代化的一步似乎颇为贴切,可赞可叹的都在这里,他们不新也不旧,八零后正好在两者都有,而两者又都不健全的阶段。
他这个八零后,虽然不像我的父亲一样,在年轻时就想着要给自己的儿子修窑洞准备下半辈子的生活,虽然对于新时代无比的向往,有着自我的个性,知道自己的追求,可终归还是要接受这片土地无情袭来的馈赠,去膜拜着超自然,去祈福,去向往着进入公务员的机构,去过稳稳沉沉的物质生活。他也年轻过,那些年他也热血沸腾着,只是尘土越集越深,在忘掉了激情之后的很多年,当他自以为自己掌握人生的智慧与密码时,他又听到了一个年轻人对人生的看法,那使的他想起了自己的过去。第二日再见我时,他感叹着说,“现在的年轻人啊,真的是很自由,有个性”,想必他要表达的是九零后可以足够的去实现自我,去获取自由,可拿的却是我的例子。
其实,他看到的只有一半,没有看到的另外一半是,这样有信心讲出自己人生的年轻人到底有的是什么样的自我,也许这是一个注重精神的自我,可这个精神又是什么精神?
是用物质来打扮标榜着自己,还是要在价值观中寻求独立?
如今她的学习怎么样了,我不得而知,人与人之间总是存在着芥蒂,即便是要好的亲戚也如此,在他们眼里,麻烦别人总是需要回报,在多一点脆弱的自尊,便足够说服自己还是不要去联系麻烦你了,这里包含着的也是他们并不清楚一个人可以对另外一个人的价值影响,也不清楚价值会对人有什么改变,所以也并不觉得去询问几句这个远在远方的你会对孩子的成绩有什么帮助。我知道的是,当车从学校外面的这条新修的通往未来之路驶过时,她应该起了床,带着惺忪睡眼,坐在教室里,摇头晃脑记忆着课本。她的未来在哪里?这片土地的这个学府最后能给她什么,她真的能有机会,兴致勃勃的听懂我给她讲解生命的意义吗?而不是哈欠连天的在脑袋中幻想着游戏和什么娱乐?
也许如同你对自我经历所感悟到的一样,你最后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幸运,它没有神秘,没有了天意,却依旧还有几率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