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掉一段历史,需要多久?
一百年,两百年,还是一千年?
我想,只需要一代人的时间。
这是《一百个人的十年》带给我的真切的感受。
那个曾经提都不能提的字眼,那个苦难又疯狂的时代,引发了一批“伤痕文学”,但我觉得,像这样记录苦难人们的心路历程的书籍,尤其值得一读。
我们忘不了曾经受过的屈辱,我们忘不了浴血奋战的先烈,我们又凭什么忘记那个畸形的时代?
它曾经给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造成的痛苦,同样不容小觑。
“历史的过错原本是一宗难得的财富,丢掉这财富便会陷入新的盲目。”作者在序中写道。
触目惊心的故事
人生有多少个十年?
第一个故事就足以令人揪心万分。
你喜欢故事吗?我是很喜欢故事的。
这个故事同样有关于一个热爱故事的人,做好心理准备。
主人公是一名语文老师,爱听故事,也善讲故事,张口就来,极少重样。因此,他在课堂上备受学生欢迎——你喜欢这样有趣的老师么?
但是就因为这坏事了,有一次,他讲了一个关于伟大领袖躲避敌人的故事,便被人举报抓了起来。
你说怪不怪?一句话就叫人给抓起来了。
为嘛?你这是侮辱!伟人怎么会逃跑呢?
可能有些读者还是不太明白,人当然会怕,会闪躲,但神是不会的,神就应该勇往直前,无所不能。
这就是那个时代。
渎神,是大罪。
这位老师当然喊冤,抓他的人也不为难他,好,你说冤,那你是在哪里看到这个故事的?
你要找到那个故事的源头,我们就相信不是你故意造谣。
他一下子傻了,谁记得!一本一本翻,怎么可能?就这样,他没办法给出证据,被判了八年。
悲剧远不止于此。
他的老婆,一个大字不识的乡下女人,为了救他,背起襁褓里的孩子到处找这本书。
可她连字都不认识,上哪找去?
于是,她便到处找书,连路上的纸也要捡起来。可不认识字是个硬伤,咋办?不认识字就厚着脸皮,一遍一遍地求那些认识字的人念给她听,连在茅房里发现一张有字的纸,也视若珍宝,涮干净又请人念了听——她心心念念着要给丈夫翻案呢!
时间久了,这女人也有些疯疯癫癫了。整整八年啊,从背着孩子,到领着孩子,她就是在路上拾纸。要找到谈何容易!直到丈夫出来前,她都没找到。
你可千万别觉得就这样结束了。在这女人的丈夫出来前一天夜里,女人家里不慎着火了。
一同烧着的,还有满屋的废纸。没错,就是这女人近八年来一张一张拾来、堆积在屋内的废纸。
要不是这样多的废纸,女人和孩子可能也不会烧死在那场大火里呀!
男人出来就崩溃了,一心只想着翻案。幸运之神终于眷顾了他,让他找到了那本书。
据说,他后来把那本书烧了,洒在了妻儿的坟前。
人,到底是回不来的。冤吗?
原书里有一句话,恰到好处地说明了这一切:天下如此,何谓之冤?
第一个故事,就给了我极大的震撼,我实在是没想到,会有这样一个荒谬的时代。
可是,最大的悲哀,更在于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这个时代了。
我说过,只要一代人就足以忘却——只要是稍微年轻点的朋友,父母那一辈可能都不大知道这个事了,爷爷奶奶那一辈,可能还记得一些吧。
受难者有罪乎
“你们当时为什么不站出来反对他们呢?”
我在想,这是不是一种新的“受害者有罪论”。
一个个零散的个体,没有任何信任可言的、人人自危的个体,如何反抗?
不谴责专制者,反倒先谴责受害者,是不是颠倒了顺序呢?
我当然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也没有看到权威出版的有关这场浩劫的细致分析,只能从一些书里的文字、老人的嘴里得到一些我能看到的“真相”。
一些人,既是迫害者,又是受害者,有罪吗?
谁去给他定罪呢?谁去给他翻案呢?
对于整个民族而言,这是一场浩劫;对于处在漩涡中心的个人,这是一次对身心的巨大摧残。
从文斗到武斗,从“造反”到对立,一次又一次斗争的升级,好一个丛林法则。
法律只能惩罚罪恶,却不能抚慰受伤的心灵,迟到的正义从来不是正义。
既然已经成为历史,就更应该正视它,让更多的人清醒过来。真理属于人类,谬误属于时代。
在18 世纪,在罗马的西班牙大阶梯尽头,人骨教堂的康契吉欧尼圣母教堂的地穴中,在一堆骨头的下面的地板上,写着这么几句话:
“汝之今昔,彼之昨日。彼之今昔,汝之来日。”
大概意思就是:你们的现在就是我们的过去,我们的现在就是你们的未来。
他们的命运,应该是我们的警钟。
没有情节的幸存者
这么些篇章当中,我额外关注一篇“没有情节”的故事。
倒不是真的没有情节,只是相对于其他令人胆寒的苦难,这位主人公显得走运多了。
首先便是出身好,跟那些“旧社会”没有什么干系,不会被扣上什么奇怪的帽子,这算是他的运气。
其次便是对时局的分析,他总结出了规律:人人都搞政治,人人都要斗争,就是整对方,要入局必然伴随诸多是非。
他对个人也进行了深入的剖析:自个儿的专业是植物学相关的,就想扎根农村,好好做科研,用自己的力量帮助农民生产生活。
当然,这个人很机灵——光是看他对时代和个人的分析就可以感受到了。他想学英语,但那时英语是“资本主义的尾巴”,不让学,怎么办?他这人机灵,全国都在读的书,也有英语版本,他便找来看,谁敢不让他看?谁敢不让他学习?
他也注重人际交往。这倒不是说他心思有多灵活,他自己也说不参与运动的么——只是他要知道足够的信息来判断时局的变化,来调整自己的策略,那最好的信息源当然是自己靠得住的人脉。
凭着这些,他下到农村,帮助农民搞生产,农民也乐意给他打掩护,到必须参与政治的时候,也让他挺了过去,没有被过多的波及,算是幸运的一个人。
真是教科书级别的“适者生存”,难得糊涂!
畸形的时代,也要用畸形的智慧来躲避灾祸。
痛并清醒着
我常常感慨,你是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的。
人有选择的自由,自然也有选择装睡的自由。
强行把一个装睡的人叫醒,实在是我的罪过。
实际上,人往往不是被叫醒的,也不是被唤醒的,人是被痛醒的。
落到别人身上,看着疼,永远不如落到自己身上,叫着疼。
这样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疼痛,才不得不醒来。
愈痛苦愈清醒,愈清醒愈痛苦。
当历史的曲直不分,就随时都有重演的可能。
逃不掉的,不是历史周期律,是一个个盲目的人。
忘掉历史,是另一段盲目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