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风流灵巧本就遭人妒;独一无二的手艺无人不知,却耗干你病痛中的心血;你厌恶谄媚伪善的人,却不得不身为下贱低人一等;你一身倔强的利刺一直在反抗着所有的不公,把你的性情淋漓尽致,展露无疑,伤了人却不知;你的锋芒渐渐积攒成了你的祸根;你难容人,人亦不容你。
晴雯是《红楼梦》一众丫鬟中最出挑的那个,连凤姐都说“若论这些丫头们,总共比起来,都没晴雯生得好”,“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林妹妹”,病态都宛如西施。
她眼睛里容不得沙,最恨偷鸡摸狗之事。坠儿偷了平儿的虾须镯,事发后还是被她知道了,气得“蛾眉倒蹙,凤眼圆睁”,也不顾自己尚在病重,不听人劝,终究把坠儿撵了出去。
她霁月清风,看不惯伪善和谄媚,见到王夫人特别关照袭人,袭人又面面俱到做着老好人,她便总是话里带刺,讽刺袭人讨好宝玉和王夫人,更明目张胆的说宝玉和袭人“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些事儿,也瞒不过我去。”合府上下,就连最亲近的人也免不了她的毒舌。
她讨厌仗势欺人的人,讨厌一切的无理和不公。抄检大观园时,知道王保善家的是仗着王夫人的威风来故意刁难她,她气得“挽着头发闯进来,豁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捉着底子,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来”,让抄检的人没脸,也让小人记恨。
她不是无用的花瓶,有着绝顶的针线手艺,当宝玉的雀金裘被烧了一个窟窿,大夜里没人能补得上,晴雯又气又病咬牙捱着,挣命般的为宝玉补完,却已使的力尽神危。
可她脾气太差,容不得一点儿委屈。她不小心碰坏了扇骨,恰逢宝玉心情不好说了她两句,她便不依不饶起来,惹得病中的袭人出来劝解,却闹得自己一身不是,话锋无遮掩,深深得罪了袭人。仗着自己得宝玉宠爱,更不将其他奶妈婆子们放在眼里,时不时咄咄逼人留下祸患,再加她原本姿色出挑,更成了别人莫须有,来构陷她的理由。
可她太过娇纵,又不懂得收敛。宝玉得罪了她,把自己的扇子给她撕,又怕她撕不过瘾,将一箱子的扇子都给她出气,“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
袭人素来都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能遮掩过去的总不想惊扰别人。而晴雯却相反,嗓门大言辞犀利,还总喜欢把事情闹大。茉莉粉替去蔷薇硝那回,赵姨娘来闹,本来没有晴雯宝玉等人的事情,晴雯偏偏请来了一众管事的姑娘媳妇来观战评理,让探春等人没面子。
贾政要考宝玉的学问,宝玉大晚上的临阵磨枪不眠不休,晴雯给他出主意让他装病,结果闹得合府上下都乱作一团,更引出了抄检大观园这个祸端,毁了自己。
可在一道道夺目的锋芒背后,是脆弱的本质。晴雯因碰坏扇骨一事,搅得宝玉和袭人都跟着愤愤哭泣,当宝玉说干脆回了王夫人将她送出去时,晴雯就泄气了,这是她的软肋,是几乎所有做下人的软肋。晴雯无父无母,只有对奸懒馋滑的兄嫂,如今人在屋檐下却倔强的不肯低头,读书的人佩服她的勇气和骨气,可终究是没有底气的,她一直用她的脾气来挺直自己的腰杆,唯宝玉是她的依仗和救命稻草。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是曹雪芹对她的赞,“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遭人怨”是作者替她在悲,“满纸的乌云霭雾”才是她的结局。
如此鲜明的个性在污浊的时代是令人惋惜的,宝玉视晴雯为芙蓉花神,并以长词来深刻祭奠她,“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垄中,女儿命薄!”
可还有一句旧诗,是黛玉掣的签,同是芙蓉花,也同样暗喻着晴雯:莫怨东风当自嗟!一切都是自己自找的。
她的锋芒正是晴雯招人怨的根本原因。“夫祸患常积于忽微”,她像一只刺猬或是玫瑰花,总要让周围的人被扎一下才好,人人都知她的脾气,她的厉害,她直率爽利的嘴,抱怨在心也处处让着她躲着她,以至在她无力反抗时,墙倒众人推,将她置于死地。
你的利刺可以伤害软弱的人,可遇到了钢板就无济于事了,不但伤不到那类实力坚固的人,还会反被其所伤,挫折了你的锋芒。
红楼梦里的人物性格各有千秋,晴雯便是个极端,说她像林黛玉,黛玉虽然总是用着“春秋笔法”来讽刺人,却也适可而止,并深知自己寄人篱下的处境,才绝逼人又风流病态,反而惹人怜爱。她的锋芒不用在脾气上,而晴雯却做不到这点,大概与她的见识少读书少有关。
胸无点墨的人视线也是狭隘的,不容人的。又如空心的竹子,外表看似坚硬,可一劈就断。
晴雯的锋芒似乎只剩下她高高的心气儿和脾气。这又有什么用呢,纵使你有才能,早早将其显现出来,没有任何防备,或许可以获得一时的风光,可这世态炎凉的背后藏着多少祸心,要将你从高处拽下来,但凡挑出一点错处,还是要将那出挑的人先开刀。那时,没有防备的你,如何应付自己草率攀高带来的后果呢!
有人会说,晴雯很难得,难得在她“真性情”,的确,她是将自己的性子一点儿不藏着,将所情所感悉数抛出,不管不顾周围人能不能下得来台。一群人在赞美她英勇,说出了自己不敢说的话,铁骨铮铮,令人敬仰啊。
可把这种性格的人放到如今社会,你还会为她的真性情买单么?有人会说时代不同了,她是封建社会的刘胡兰,英勇就义不屈不挠。可人性不论时代,一直会越来越复杂,不公平的事情多了去了,难道每一件都要气个半死?说白了,晴雯并无宽广的胸怀和潇洒的性格,才会被种种不公平的事和谄媚的小人所累。
身边的暴脾气的人,大多数人接触来还不是很适应吧,晴雯般的人,他们的锋芒毕露会时不时灼伤身边的你,至亲的人大概会原谅,可并没有那么多人会惯着你,绝大多数人都会记仇,都会暗暗的以牙还牙。
“以忍制己情,以恕制人情”。
在你还没有能力和地位,去承担你口无遮拦的后果时;在你还没有遇见识你那金玉质的慧眼时;在你还没有足够底蕴,去以理服人时,低调,谦逊和宽恕未尝不是最好的姿态和选择。
就如袭人,读者可能看不惯她一味的面面俱到,甚至是伪善,可人家的的确确,不声不响的让所有人高看她,这是温和谦逊的智慧。
再如平儿,她夹在贾琏之俗和凤姐之威中间,不但可以自保,又让自己有着强烈的存在感,地位堪比一众姑娘主子,这是忍耐和宽恕的智慧。
锋芒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若没有真正的底气来供着,其烈焰也燃烧不了多久,如烟花易逝,彩云易散,美好也只是一瞬。
人生在世,终要细水长流,“争是不争,不争是争”,这是处事的大智慧。
锋芒定不能露么,当然不是,是要看准了,牟足了劲,百发百中,一鸣惊人。而脾气是万万不能当锋芒用的,不然会成了你的祸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