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日落映出街灯的重影是拉起与放下的帷幕。纽约,大部分东部移民美国梦的开始,牢笼一样的舞台,外面的人看着大部分的纽约客套上匆忙的镣铐,纽约的人无暇顾及外来者,他们行色匆匆。
早上6点03分,我从纽约时代广场的汽车站走出来,纽约的街道刚醒来,我走向地铁。纽约,许多过去的建筑被保留了下来,向过路人展示当年的盛况,但无论地上的世界如何进步,她没有把地下铁携在身后。
往布鲁克林方向的地铁停在New Utrecht Avenue, 我站在站台上,仔细打量几年前就开始翻修却依然看不出变化的站台,建筑材料堆放在地上,一片片的涂鸦,中文的招牌挂在建筑上,轨道上长着杂草,轰隆的地铁离去,银色的外皮在把晨光反射得哑然无色。布鲁克林八大道,纽约市附近第三大华人聚居地。
朋友大学毕业后定居在此,一栋三层的楼,地下一层,地面两层,他在地面一层租了一个房间。两年前,我在纽约出差与他见面,在华人小面馆里喝着啤酒,重复着“成年人”的对话:签证,工作,收入,税收,绿卡,回国,国际形势。聊起往事我们忍不住大笑,说到未来似乎也看到了一些曙光。夜已深,我滔滔不绝地说着话,但突如其来的无力感扼着我的喉咙,感觉就像一个赌徒拿着没有中奖的彩票,却在讨论彩金的分配利用。纽约的霓虹把黑色的夜幕照亮,有点醉意的我像流浪在街上的游魂,絮絮叨叨着想要撕破光污染在皮肤上留下的烙印。凌晨两点,我借用他地下一层的浴室洗澡,看着他在一楼的房间和在地下室的客厅,我问:你这样的居住环境,难道去别的州不好么?他看着我:那我也得有选择才行啊。我们本来在美国就没有根,哪里有机会,就只能在那死守。
当晚,我需要到新泽西的纽瓦克机场乘坐最早的航班返回阿拉巴马州,我打电话找来华人电召车,原本想在车上小眯一会,却被曼哈顿下城一个个的红绿灯闪烁着双眼,这辆五座小车通过一扇扇长着眼睛的闸门,被送入沉默的兽嘴。
两年过去了,眼前的同样的铁栏栅被推开,他似乎没有太多的改变,领我走到同样的地下一层客厅聊了一会,我在逗他养的猫,猫在我手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这猫很凶,我作为主人也经常被挠破皮。”他说,“不过猫凶一点的好,家里没有老鼠了,都不敢来。”
我一个暂时闲置房间稍作休息。关上灯,几乎没有一丝光,安静得让我耳朵产生了幻听,我睡得很沉,醒来时四个小时已经过去。过后我们聊起这件事情,没有通风,没有采光,没有手机信号,这个在地下一层的房间完全为睡眠而设。
“有想去的地方吗?”他问我。
“没有,也不是没来过,主要就来见见朋友”我摇头说道。
我们开车到八大道闲逛,在城市的街道上,他也把油门踩得很猛,引擎的声音引人注目,急刹,停车。
“纽约嘛,大家都得这么开车。”和他的车一样,许多车前后也挂着难看的防撞胶片。
八大道的街道一如往日,没有太多的变化,新开的商铺交替更迭倒是多了点可去的地方。下午经过卖鲜活海鲜的店,冰上和水里的鱼虾在拼命地呼吸,摊位上海鲜濒死的腥味越大,店员的吆喝就越卖力。房屋中介的门口挂着广告,几栋159万美金左右的三层小楼赫然在目,款式老旧,地下一层,地上两层。
我停在了一家杂货店门口,摊位的摆放和广告的样式让我想起孩童时,牵着母亲的手在清远下廓街的小商店里闲逛的日子。忘记是谁告诉我,许多英文不好的美国的第一代华人移民,他们脱离了国内的圈子,融不入美国的社会,只能按照他们离开时设想的未来一直活下去。镣铐锃亮,锁着美好的时光,也锁着自己。
“我过得还不错,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他说。安逸与重复的生活的确让他的脸稍稍圆了一些。他所在的公司规模很小,工作的新鲜感和挑战性早已消失,但一个星期六天的工作,占用了大部分的时间。下班到家做饭吃饭洗澡,一天就匆匆结束了。荒废了喜爱的篮球,玩手机游戏打发晚上的时间,周五是唯一的休息日,不愿在家里待着,哪怕每周重复去一样的超市和商店也让他感到愉悦。
“每天都待在公司和家里,放假还不出去那和坐牢的分别在哪?。”他说。
“你每周五去同一个地方叫作放风知道不。”我笑了。
“也不是同一个地方,有不同的店。”他开始数都到哪些店里逛,但我没有听进去。
两个人在晚饭时照顾着彼此弱不禁风的钱包没有点酒,所以刚吃完没多久,便到我住的廉价旅馆的小房间里喝啤酒。
“我挺羡慕你,可以横穿美国可以自由地游走。”他侧着脸看着我。
“你也可以,但我这个月和往后的日子身无分文居无定所,代价总是要付的。” 床头小空调的声音很大,我稍稍提高了音量。
“回国挺好的。”两瓶啤酒放在桌上,他灌了一口。“努力了几年在美国工作的身份刚有着落,我父母却突然想让我回国发展。当时也是父母竭力鼓励我留在美国发展,现在放弃,那我这几年的青春就在这个地方浪费了。”
他得到了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工作签证,但却犹豫了。窗帘缝隙外,八大道的电线横穿街道,起初设计安装时有着好的意图,如今看来杂乱能用,但也从不美观。
“你会迷失的,习惯了美国的生活,回去一切都需要重新学习。” 我看着面前墙,好像看着一面镜子,“人总是向往远方,到达、熟悉之后,所谓的远方还是会被摈弃,因为你还是迷失的。”
“我的社交圈子太窄了,同事中没有同龄人,我没有时间去社交。”我送他到公交车站的路上,他这么说道,“有时候活得痛苦都不知道和谁说。”
凌晨一点,我在街角的商店买了两瓶水,刚下班的南美移民在店里买彩票,高兴地看着开奖的号码,他们大声地讲着话和笑着,似乎这是他们忙碌一天之后最充满希望的一刻。我回到旅馆的房间,无法入睡。
第二天中午,我在他公司附近吃了午餐,向他借了40美元。
他对我说:“今年年末广州见。”
我知道他不善于抉择,我拍了拍他:“你想清楚自己想要怎么样的生活再决定吧。”
布鲁克林的阳光正好,我付了4美元的车费乘上小巴,车往法拉盛的方向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