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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琅嘉和柳静之剖白完心迹之后,他有好几天都觉得难以置信,要不是周琅嘉特别殷勤地连夜将披风洗干净晾在后院,他每次开窗都能看见,柳静之几乎要以为那天只是他做的一个梦了。
眼看着披风晾干,被收起折好,中间过了好几天,不送客栈连只陌生的鸟儿都没飞进来过。柳静之看着周琅嘉天天捧着折好的衣服,门也不出了,就捧着叠得跟豆腐似的披风,搬个椅子坐在客栈门口。
后厨家里有事,他将自己的狗临时托付给了爱心过剩的容玦,容玦每天就牵着那只名叫鸭子的大黄狗出门闲逛,每次经过大门口的时候,周琅嘉都会下意识的抬手捂脸,狗爪子踩在脸上的触感实在使她难以忘怀。柳静之估计已经跟容玦沟过了,他还是一副淡淡的样子,只是比以前话更少了,这天他牵着鸭子出门的时候,站在周琅嘉面前不动了,飞奔出去的鸭子被绳子勒了一下脖子,嚎了一声就缩着尾巴围着他打转。
周琅嘉捂着脸挪了挪了椅子,疑惑地看向容玦,容玦皱着眉道:“至于么?”
“啊?”
还没等容玦说话,二楼传来蓝玉的声音:“你这一天天的都坐成望夫石了,他要是一直不来,你就打算在这儿一直坐到中秋啊?”
他下楼之后给自己倒了杯茶,坐到周琅嘉边上:“柳兄说你遇上喜欢的人了,我只当他说笑,谁知你来真的?跟我说说,什么样儿的人竟入了咱们周女侠的眼啊?”
周琅嘉思索片刻,转了转椅子,准备开口,一边的容玦却没有跟着听的意思,牵着大黄狗就出了门,蓝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快步离开的身影,随即便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跟前来,周琅嘉有些忧心忡忡地问道:“你说,他这么几天不来,莫不是不打算要自己的披风和伞了?”
蓝玉笑道:“那就要看……”
“今日门前溪水涨,”小满哼着歌,一手提着水桶,一手拿着抹布从后院走进来,一看见周琅嘉便道,“姐姐,你今儿就挪挪位置啊,要等人外边儿等去。”说着便拧了拧抹布上的水,啪地砸在了门口的桌上,奋力擦拭起来。
周琅嘉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小满擦着桌子,喜滋滋道:“今天是晦日啊。”
“晦日?”周琅嘉这才惊觉,离第一次见陆晏那天已经七天过去了。除此之外她并不觉得这天有什么值得高兴的,难道是缥碧郡的节日?
旁边坐着的蓝玉却站了起来:“我忽然想起柳兄拜的那位酿酒师傅前几日嘱托我去买个东西,我忙忘了,今儿下午就要和柳兄过去看他了,空手过去可要不得。”他又和周琅嘉说了两句,一拂衣摆就出了门。周琅嘉这才转过头问:“小满,朔日有什么特别的吗?”
小满乐呵呵地晃着脑袋:“每月晦日这天,咱们老板都要来客栈坐上一天,”然后他特别骄傲地伸手在在半空划了一圈,“咱们这些桌子,板凳,都是老板修的。”
平时对着周琅嘉的时候,小满总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这时才露出一副少年人特有的天真烂漫,看他笑得一脸崇拜,周琅嘉也跟着笑:“那你们老板还真是厉害。”
小满抿着嘴抬起下巴,得意道:“那是,我们老板是个顶顶好的人。”
“瞧你嘚瑟的,幸亏你不是女孩儿,”周琅嘉翘起二郎腿,“我跟你说,小满你要是女孩儿,估计不把自己嫁给你们老板当媳妇,你都……”
“老板!”小满一下扔掉了手上的麻布,噌地一下冲到了门口。
周琅嘉翘着腿,漫不经心地转头望过去,想看看小满口中顶顶好的老板是何方神圣,这一转,差点把她吓得二郎腿直接砰地一下砸回了地上,一下子坐得比竹竿还直。
那个被小满追着叫“老板”的人,正是久等不至的陆晏!
蓝玉在拥挤的街道上来回逛了三趟,总算找到了一家药铺,进了门又把草药的名字给忘了,酿制揽月仙的原料大同小异,每位酿酒师傅在酿揽月仙的时候都会根据自己多年的经验从里面加减点两样,导致同样都是叫揽月仙的酒,但不同师傅酿出来的又都不一样,他久居揽月城,喝的都是宫廷酒坊酿的酒,因此哪怕到了缥碧郡,他也没能喝到更满意的揽月仙,倒是周琅嘉前几天带回来的那坛让他很是眼红,不知道里边加的什么,光是溢出来的酒香就足使宫酿制的那些黯然失色。
“哎,公子,你到底想好买什么了没啊?”跟着蓝玉在店里左晃右晃半天,也不见他说出什么名堂,药铺老板有些不耐烦。
蓝玉这才回神:“是酿揽月仙的,”说完又笑了,谁知道那些酿酒师傅往酒里加的都是些什么,他见过最离谱的能把黄连和蜂蜜往里搁,“嗯,大概这么长,根部枯黄,叶尖带点绿……”于是他伸手比划起来,到最后索性拿过老板的毛笔,扯了张写药方的纸就开始画。
这么连画带说的,药铺老板把相似的草药都给翻了个遍,最终在角落的柜顶翻到了蓝玉觉得跟师傅给他看过的那棵最像的一味药,看见蓝玉终于点头的时候,微胖的老板扯着袖子如释重负地擦了擦汗,抓了一把药从梯子上溜下来:“可算找着了,在这儿管药的伙计今天不在,我也是个半吊子,哪儿能认得出这满屋的草根树皮啊……”
他絮叨着给蓝玉包好,又系了根绳子将药包串一起,递给他,蓝玉接过药,多数了两锭银子放在桌上:“辛苦老板了。”
胖老板立刻笑眯了眼,也顾不上擦汗了,立刻将银子揣进袖口,跟着蓝玉走到门口,看了看外边阴沉的天,立刻从身边的小柜子里取了把伞递上去:“估计待会又有大雨,我看公子没带伞,不如先委屈一下,将就用我这把?”
蓝玉打量了一下那把看起来还算新的伞,刚欲说话,外边“哗啦”一下,倾盆大雨转眼而至。
胖老板捧着伞又往前递了递,褶子堆叠:“我说什么来着,公子?”
蓝玉看着外边跟倒水似的雨,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胖老板,拿走了他手上的伞,撑开便出了门,也不再理会后面胖老板谄媚的告别声。
雨滴砸在伞上,震得他握伞的手虎口发麻,这么大的雨,果然只有缥碧郡才能看到,上次看到这样的雨,还是在很多年,他母亲带着他在窗边练字,当时她正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在纸上写她的名字,窗户没关好,雨斜飞着撞进来,打在纸上,“陆”字墨迹未干,被晕成浅黑的一大团。
“我陆宜生而为陆家人,一直觉得骄傲自矜,”妇人放下笔,将手探出窗外,另一只手环抱着他,轻轻收紧,“可为娘,却十分抱歉。”
抱歉什么呢?他问,母亲没有回答,只是笑得很难看。
蓝玉走到酿酒师傅的住处,轻轻扣了一下门,酿酒师傅是个头发斑白的小老头,五短身材,显得滑稽可爱,见是蓝玉,他立刻拉开门侧身让到一旁,蓝玉收伞进来后,他连忙递来一块巾布,手忙脚乱帮他擦衣服上的水渍:“快进来,快进来,这么大的雨怎么不在家里歇一天?”
蓝玉将药包放到桌上,皱了一下眉躲过他的手,自己从袖口抽出一张手帕擦起来:“不是说今天要教静之配料了?赶紧送东西来,怕他等久了埋怨我呢。”
老头被他这么一躲,面露尴尬,讪讪地将自己粗糙的帕子收了回去,一听他这话,立刻睁大眼睛,往门外张望,又转头问他:“静之没跟你一起来?”
蓝玉一愣,今天柳静之出门很早,按习惯来说,他应该是会直接到这儿来,听老头的意思,柳静之今天并没有到这里来。
老头立刻急了:“他没跟你说他要去哪儿?”
蓝玉眉头紧锁,仔细回忆柳静之出门前的细节,这时,老头四岁的小孙子听到声响,从屋里飞奔出来,原本是想直接扑进来人怀里,看清是蓝玉后,立刻定在了原地,小声道:“蓝,蓝哥哥好。”
柳静之这两天没有任何反常,出门还敲了他的门提醒该起了,那他会去哪儿?蓝玉没搭理小男孩,这让他有点紧张,他拉了拉爷爷的衣角,小声问道:“爷爷,柳哥哥怎么还不回来?”
老头正担心柳静之,语气有点不耐烦:“四平乖,自己回屋去,今天柳哥哥没……”
蓝玉忽然出声打断他,低头看向四平:“你说什么,回来?他来过?”
柳静之为人亲和,过来学酿酒的时候经常带些小玩意儿给四平,四平很喜欢跟一直挂个笑脸的柳静之玩,至于蓝玉,爷爷说他是揽月城的公子哥,小孩子不太能分辨很多细微的情绪,但他敏锐地察觉蓝玉对爷爷和他一直爱理不理,甚至带些嫌恶,就和临街富商的胖儿子看洗衣大婶和她儿子的眼神一模一样,他本能地有些畏惧蓝玉。
四平结结巴巴地道:“他,他早上来了,爷爷还在睡,就说,他就说去山上找些酿酒的野果……”
老头眉毛倒竖:“他来你怎么不叫我?”
四平眼泪立刻就在眼眶打起转,瘪嘴道:“柳哥哥说不要叫你,他说他一会儿就回来……”
老头还要说什么,蓝玉不耐烦地打断他:“看来他已经上山很久了,”他转身拿起门边的伞,快步地跨进了雨帘之中,“我去寻他,你们不用管。”
说来他与柳静之几人相识不过半月,算是知己,却远不够让他冒着大雨也要上山寻人的程度,只是……
瓢泼大雨,困在山上的人,那人被救回来时已奄奄一息,嘴里仍絮语着:“表哥等等我,表哥,表哥救我……”
濒死之人的话附骨之疽般缠绕在他每一个难眠的雨夜,伴着大雨冲刷瓦片的声音,那一声声“表哥”像是游魂,从黑夜中现身,扣在他的脖颈,他这一生只做过两件后悔事,其中一件就是没能折返回去救那个人。
现在柳静之也困在山上了,好像往事重演,岁月回溯了,他现在火急火燎地往危机四伏的山中走,还特地嘱咐不要帮手,这等蠢事,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什么,他现在要救的不是柳静之,是自己。
蓝玉举着伞艰难地前行,终于行至酿酒师傅经常采集草药花果的山下时,身上已经没有一处干的地方了,他索性将伞收起当作拐杖使,缥碧郡的山体多平缓,还算好走,但草木乱石横生,加上大雨冲洗,山路变得泥泞湿滑,他向来是揽月城的酒楼常客,还从没走过这样的路,但救人的念头此时占了上风,摔倒后被乱石划伤也不觉得痛。
不知道在山上转了多少圈,他原先做工精细的紫衣已经彻底被泥裹得看不出原貌了,此刻却也顾不上管,一心四周寻找柳静之的身影——
他一刻也不敢停的脚步忽然一顿,扭头看向侧方树林里明显被踩过的陷阱,这片是猎户打猎的地界,他们来找东西时碰过好多次,蓝玉喉咙一紧,周围哗啦啦地雨声都小了下去,全神贯注地分辨着随风而来的细碎呻吟,他屏住呼吸,抬脚往山林中走去,越走越快,临近陷阱时已经快步跑起来。
他右脚一屈,半跪在陷阱旁,两手撑在坑边往下望:柳静之正闭眼躺在坑底,挂着满身的泥泞枝叶,狼狈不堪,但比蓝玉情况好多了,估计是在踩到陷阱后滚落坑底的时候沾上的,不过对方情况不容乐观,身上湿透了不说,右半身的衣服是殷红一片,他仔细一看,柳静之的腿上夹着一个巨大捕兽夹,死死扣进肉里,估计是碰到老猎户对付虎狼的连环陷阱,踩了捕兽夹又掉进了这个深坑。
不知道他已经在下面躺了多久,右腿上的伤口仍在缓慢地往外渗血。
蓝玉立刻出声道:“柳静之!”
好在他没有完全陷入昏迷,被他这么一喊就醒了过来,眼神起初还是迷蒙一片,蓝玉又叫了他好几声,他才慢慢凝神,看到坑口趴着的人,立刻用手撑了一下想坐起来,出声道:“救……”
这一撑似乎牵动了腿上的伤,刚喊了一个字就皱眉倒了回去,蓝玉连忙道:“别动了,等我下去。”
猎户设下这样的陷阱,虽然的确是想困住野兽使其无法逃脱,但肯定也会考虑其他情况,譬如如何将猎物拉上来,譬如猎户自己不慎掉进去了,蓝玉沿着陷阱四周找了一圈,果然在一旁的大树背后看见了挂在树枝上的一圈绳子,绳子一头已经钉死在树干里,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将绳子在树干上多绕了两圈,打了两个死结,试着拽了一下,觉得足够结实了,这才抱着绳子跃到坑底。
等蓝玉连拖带拽地把柳静之放到地面上的时候,雨小了很多,但仍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柳静之不只是失血过多还是淋雨受寒了,现在面色苍白,整个人悄无声息地躺在地上,他半跪在一边,伸手拍拍他的脸:“柳静之?”
成人以后,童年的记忆多半记得不太真切,但总有那么一两桩事情就像刻在脑袋里似的,想忘也忘不掉,少年时代那个大雨天里被人从山上的抬回来的孩子,也是这样面色苍白,散发着死人的味道,那张面孔是蓝玉多年来畏惧尤甚的梦魇,此刻正渐渐和眼前的柳静之重合。
“柳静之!柳静之!”蓝玉叫了一声没得到应答,有些急躁,声音越来越大,手上的力气却越来越大。
忽然,柳静之皱了一下眉,慢慢睁开眼睛,认出眼前这个毫无形象可言的“泥人”竟是平时极看重衣冠仪态的蓝玉,费力扯出一个微笑:“你再打几下,我就又要晕过去了。”
还没死,蓝玉松了一口气,却也没心情跟他开玩笑:“你现在怎么样,撑得到下山吗?”
“死不了,”柳静之闭上眼,“但我现在动弹不得,先得找个地方修整一下,要不我们等雨停了再下山?”
蓝玉眼睛盯着他腿上的伤,摇头道:“我觉得不行,”说话间已经扶着柳静之的后背将他打横抱起来,手小心翼翼穿过他的膝窝,避免碰到他右脚的捕兽器,此时再牵扯他的伤口,那他就真的变成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