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覆盖着幽静的小村。村中的一间破屋前,伫立着一株山茶,看起来像是饱经了岁月的风霜,枝头被厚厚的积雪压得摇摇欲坠。不知为何,花朵大半都枯萎了,原本红润的花瓣呈现出病怏怏的锈色,纷纷从枝头掉落。
啪,又是一朵。
“阿婆,你看,那山茶花掉落的样子,好像人的脑袋掉下来一样呢。”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说道。
“阿大,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阿婆呵斥着孙子,转头对屋里的女人说道:“巫女大人,小孩子不懂事,您别往心里去啊。”
被称为巫女的女子面色苍白地卧在榻上,乌黑的长发散在一旁。她虚弱地一笑:“无妨的。”
“巫女大人,昨日喝了汤之后身体感觉好些了吗?”
“放心,松婆婆,我没事的。”巫女看向手边的桃木弓,“若是那家伙再来,我定会保护你们!”
“您可一定要保重身体啊,我们全村人的性命可都靠您了。”
“阿婆,巫女大人这么厉害,一定能打败那个牛鬼,给爹娘报仇的!”阿大一脸稚气地说道。
巫女吃力地抬手摸了摸男孩的头,另一只手握紧了桃木弓。
门前的山茶又掉落了一朵。
两个猎人打扮的年轻人提着一只山鸡走进了院落。
松婆婆招呼道:“百助!橘之介!你们来啦!”
名叫百助的男人人是村里一等一的好猎手,人也长得英俊魁梧,只是不善言辞。橘之介比百助年轻些,是个面相清秀的少年,他向巫女深施一礼,对松婆婆说:“这是我们刚打来的山鸡,给巫女大人熬汤补身体吧。”巫女欲挣扎着起身道谢,被百助一把搀住。四目对望时,巫女的脸上泛起一阵红霞。
“百助,橘之介,难为你们天天来送东西。”巫女眼神低垂,微微颤抖的声音里透着感激。
“这是哪里的话,巫女大人云游至此,见我村民被那妖怪牛鬼侵扰,毅然出手相救,才身负重伤,乃是我们的大恩人啊。”橘之介激动地说道。
“是啊是啊”,松婆婆也附和道,“巫女大人的大恩大德,我们全村人真是无以为报。唯有悉心照料,盼望您快些好起来啊。”
巫女微笑着对松婆婆点了点头,余光却偷偷瞟向百助的脸。
夜深人静时分,巫女披衣走入院中,来到山茶树下,看着散落一地的花朵,发出一声声叹息。她爱怜地抚摸着树干,那树干上似有一道火烧过的痕迹。巫女低声吟唱道:
巨势春野间,山茶繁茂枝叶连,相看总不厌。
那似乎是一首古老的诗歌,歌词明快,巫女的语调却极尽哀伤。她凝视着弓柄上刻的那朵山茶,陷入了沉思。
突然,黑暗中传来了一阵低哑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巫女定睛一看,树荫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庞然大物——它长着牛的头,鬼的角,蜘蛛的身子,长着血盆大口,蠕动着身躯,样貌惊悚至极。
“牛鬼!”巫女颜色大变,立刻握紧弓箭摆出临战的姿态。
牛鬼却不紧不慢地说道:“椿,不用对我那么戒备吧,这里又没有别人。”它拖着笨重的身躯向前移了一步,“你还在想着过去的那个男人吗?那个给你留下伤痕的背叛者?”他吹了一口气,椿额前的秀发被掀起,左脸颊上一片烧伤的痕迹露了出来。
“这与你无关!”
“我只是想提醒你不要重蹈覆辙。你以为这些村民是什么好东西?一旦他们知道了你并不是什么巫女,而是山茶的精怪,岂会放过你?你以为那个叫百助的男人,不会跟从前那个男人一样要放火烧了你?人啊,都是愚蠢又自私的生物,何必与他们纠缠呢。”
“即使如此,我也不会放任你害人性命。”
“哼,椿啊,你想必是忘了我牛鬼是从而何来的吧?我是由你的根生出来的啊!是你年深日久的孤独、怨恨造就了我,我就是你的影子,是你的一部分!”
“你住口!”椿搭弓放箭,却总是打不中左闪右躲的牛鬼。
“我的所作所为就是你的所思所想!椿,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啊!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你迟早会回到我的身边的!”牛鬼的身影在黑暗中一闪而逝,留下惊魂未定的椿手持弓箭在原地喘着粗气。
“巫女大人!”一个身影飞奔进来,竟是百助!“我刚才听到院子里有打斗的声音,是不是牛鬼又出现了!?”
“啊……不,刚才不知从哪里跑进一只野狗,是我误会了……”椿连忙解释。
“那就好”,百助松了一口气,“您早些回房歇息吧。您放心,有我在,不会让那妖怪再伤害您半分的。”
椿凝视着百助的眼睛:“百助你……是一直守在我的门前吗?”
百助羞赧地说道:“巫女大人保护了我们全村人,百助就算豁出生命也要保护巫女大人。”
椿的眼睛不知为何有些湿润。她想起了曾经那个为她吟诗的少年,那个与她许下山盟海誓,又在知道她真实身份后给了她痛苦伤痕的人。她已记不清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只是那种心动的感觉,如今又重现了。
她满怀深情地轻抚百助的脸颊,百助也终于抛却了羞涩,将她揽入怀中。椿从没有如此强烈地渴望时间能够就此停留,世界能够为他们静止。
那之后不几日,牛鬼又偷袭了一户农家,村民死伤惨重,整个村子都笼罩在阴霾之中。
“我要去把那该死的妖怪找出来碎尸万段!”百助提起斧子欲出门寻仇。椿赶忙拦住他:“不,现在这个时候出去太危险了!”“如果不抗争,会有更多人身处危险!”百助爱怜地握住椿的手,“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大家,保护你的!”
这时门前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只见那棵山茶树下聚了一群村民。一个行脚僧模样的和尚皱着眉头打量着山茶枯萎的枝干,说:“恐怕此树才是贵地妖异肆虐的根源啊。”
松婆婆问道:“法师何出此言呢?”
“树逾百年,即生精怪。观此树并无病虫之害,却枝枯叶腐,乃是妖异作祟所致。那牛鬼本是草木古根所化,又积蓄怨恨之气,年深日久,方成妖孽。”
“那大师,我们该如何是好呢?”橘之介问道。
“那妖孽法力甚强,在下区区一介行脚僧,也是无能为力啊。”和尚说罢深施一礼,摇着头离去了。
椿闻听此言,脸上霎时失去了血色,身子颤抖着。
村民们围着山茶树议论纷纷,有的老人说:“我也曾听过老树会化为精怪的传说,而且算算此树开始枯萎的日子,正是牛鬼出没的时间,着实可疑!”
百助提着斧子冲到山茶树跟前,道:“不如就将此妖树砍掉,以绝后患!”
“万万不可!”椿飞奔过去挡在山茶树前,“山茶本是神明寄宿之树,若伤害它,必遭神明责罚,惹来天灾人祸啊!”
“我们村遭受的灾祸还不够多吗?不试一试怎么知道!”百助举斧要往山茶砍去。
此时忽起了一阵妖风,刮得村民东倒西歪。待他们爬起来,只见一个面目狰狞的牛首蛛身的妖怪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啊,牛鬼!”村民们吓破了胆,四散奔逃,哪里逃得过牛鬼的手掌心,霎时间死的死,伤的伤。
椿连忙搭弓放箭与牛鬼战在一处,怎奈体力不支,渐渐败下阵来。百助见状心想:方才牛鬼是为了保护山茶而现身,看来山茶必是其真身无疑!便趁椿与牛鬼搏斗之时来到树下,举刀狠狠地砍了下去。
“啊——”椿发出一声惨叫,扔掉弓箭捂着自己的腰部,渗出殷红的血从指缝中渗出来。她震惊地看向百助,“百助你……”
百助和其他村人也都愕然了:“巫女大人,您为什么……?”
牛鬼阴笑着冲到他们面前:“她可不是什么巫女大人,她乃是这棵山茶树的精怪,也是孕育我的宿主。你们胆敢伤害山茶树,也是活到头了!”它螯肢一挥,把百助甩出好远。
百助挣扎着爬起身,愤恨地盯着椿:“你……你真的是妖怪?你竟然一直在欺骗我们!”村民们闻言也渐渐围拢过来,他们仿佛忘记了恐惧,眼中都燃烧着愤怒的烈火。
“不,你们听我解释……”
没有村民愿意听她的话,他们怒吼着冲向牛鬼,合力压住它,百助则趁机跑回树下,挥刀像发疯似的砍向山茶的枝干。
椿发出尖厉的惨叫声,看着百助那判若两人的身影,她仿佛又回到了从前,被熊熊烈火焚烧时的那种恐惧、绝望、痛苦又再度浮现出来。
哀莫大于心死。牛鬼,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出现的。它从黑暗的缝隙中爬出来,化为那样丑陋、可耻的样子,却是她内心真实的写照。
“啊……”她的嘶吼声划破了天空。砍树声戛然而止,百助握着斧子的手停在半空中,牛鬼挥舞着带有毒液的螯肢,刺穿了他的胸膛。
百助圆睁双目死死地盯着椿,僵直地倒了下去。而他的身边早已是死尸狼藉,松婆婆、阿大、其他村民,都已命落黄泉。
牛鬼舔了一下螯肢上的血迹,走到椿身旁。“好了,这些碍眼的家伙已经被我收拾掉了。椿,以后不要再跟这些人类混在一起了,还是与我一起逍遥快活吧,哈哈哈……啊!”牛鬼的笑声戛然而止,它发现自己的胸前竟插入了一把箭!伤口飞速地扩散着,很快便吸去了它的气力。
“牛鬼,你是我的心魔所化。我不会再让你为非作歹,回到你应在的黑暗之中吧!”
“哼,哈哈哈哈……”牛鬼用尽最后的力气狂笑着,“没关系,我是不会消失的。只要你继续在这人世间生活下去,再与那些愚蠢的人类产生瓜葛,你还会再次受伤,再次徘徊于孤独、失望、痛苦之中,到那个时候我还会重生的,几千几万次……这是你永远无法摆脱的……宿命……”
夜幕降临在尸横遍野的村庄,椿抱起百助的尸体,擦拭着他脸上的血迹。四周忽然出现了点点荧光。“萤火虫?在这隆冬时节?”
“那是死去之人的魂灵,因为心怀怨念,无法成佛,只能在此地长久徘徊。”黑暗中走出一个清秀的少年。
“橘之介?你不是逃跑了吗?”
“此处有如此美餐,为何要逃跑呢?”橘之介将发髻松开,一头乌黑的长发瞬间变为了银白色,他的眸子中泛着红色的光。
“你是……?”
“我……以前曾为人,也做过妖,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算是什么。我浪迹天涯,以人类的怨灵为食。大凡妖魔肆虐之所,总有许多孤魂野鬼出没,我便选了这里做临时的落脚之所。”
“如此说来,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也早知道这些人的命运?”
少年微微一笑:“我只是一缕浪迹天涯的孤魂,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又有什么相干。这世上的因果种种,本来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啊。”说罢他挥动衣袖,萤火虫们纷纷聚拢过来,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些光点尽数吸入口中。
“这个人的灵魂,可否留给我呢?”椿抱着百助的尸体请求道。
“不是已经在你身边了吗。”
少年指着巫女的弓,弓柄上的山茶不知何时变为了两朵。
散落一地的茶花混着人们的鲜血,铺成一条殷红的地毯。而山茶树的枝头上,几朵花蕾又悄然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