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百年炉火》第二十六章
2015-02-18 13:0338
二十六
世界上许多事情在发生之前是没有任何征兆的。同样,世界上许多奇妙的偶然叫后来的人研究都研究不透。
雒有成一辈子都没有过成就感:几代单传,到自己手里就狠着劲要争取改变门风,准备生上个三男两女。不料,老天就是不给他开眼。一胎到三胎都是女儿,雒有成还有耐心摸着老婆茴香已经怀孕的肚皮说:“不要紧,有床子有面还怕没有饸饹?你给咱好好生。娃么,有苗不愁长,你只管给咱生,一窝一窝生。就不信弄不出几个小子娃来。”老婆茴香脸上就有了喜色:“我生我生,就权当我是个老母鸡,一定给你家弄几个巴巴娃。”事与愿违,第四台生下来还是个女子娃。老婆怯怯地说:“她达,你总得给娃起个名字吧。”雒有成没好气的说:“就叫女子娃。”于是,雒有成家的四女子的名字就叫女子。待到雒女子稍大一些,每到吃饭时候,雒有成九就直着脖子用嘶嘶啦啦的嗓子吆喝:“女子娃,回来吃饭,吃了再逛去。”然后就会小声的加上一句:“都是一群没用的东西。”再后来生第五胎还是女子娃后,雒有成就断了念想,跑到先人坟上祷告一番说明情由,自此就再也不提当初的豪言壮语。但凡有酒喝,必定是酩酊大醉。回到家就一声声的叫:“儿子,儿子”,叫的老婆茴香两股眼泪就流下来。第二天一起身就把昨天的事忘的精光,照样去做场揉泥。从小雒有成就认为自己不是当匠人的料,也就踏踏实实开始做辅工,作场里把揉泥掂坯一应杂活的人叫供作。这个行业的缘故,四五十年后还有农村女青年因了媒人的介绍,嫁给了在镇上工作(供作)的人。当生米煮成熟饭一切都晚了,只有由一个工作人的妻子变成一个供作人的老婆,此是后话。当雒有成认定自己不是做匠人的料以后,由他供作的匠人都舍不得离开他。他揉的泥整体匀称不会有硬团,他揉的泥软硬刚好,拉坯过程就变得轻松异常。他还勤快,看见什么就干什么,把个匠人照顾的舒舒服服。就是一张嘴嘶嘶啦啦的嗓子不停的说话,你听不听他都说,你愿意不愿意听他从来也不计较,似乎他是说给自己听的,与他人没有关系。
那一年,刚刚改邪归正娶妻收心准备好好生活的郭金山却又遭遇了一场劫难,妻子坐月子难产,整整折腾了一夜也没有生出来,到第二天中午就绝了命。郭金山埋葬了妻子不足两月,雒有成自己找上门去,开门见山的说:“我四女子已经成人了,你如果不嫌弃我穷,我就把女子许给你,我知道你小伙有手艺,只要你不走邪道,跟上你不会忧愁吃穿。有一条,没有嫁妆。想好你就给我说。”说毕就往门外走,还没有拉开大门,就听郭金山说:“叔,我愿意。我就娶你家女子,改日我叫人上门提亲,一切都不会短。”后来又是月余时间,一顶轿子两口唢呐就把雒有成的四女子抬进了郭金山家,再后来就有了郭红妮。雒有成四女子本来生活的环境都是女性,一家子人都围绕着父亲一个男人转,招呼伺候男人早已经从一辈子只生女儿的母亲身上全部接受了过来。嫁给郭金山后,女子完全就以郭金山的生活爱好为圆心,就好像没有自己的偏好和习惯一样,夫妻生活就凭添了许多安静与和谐,日子过的叫人艳羡。奇怪的是,郭金山老婆在生了郭红妮之后,就一直再也没有怀孕。也难得两口子和和睦睦过油盐不愁的日子,把个红妮养的水水灵灵,人见人爱。每当里社有社火活动,没有郭红妮的参加就没有了气氛和精神。尤其是芯子的表演,郭红妮自由自在的性格给她的表演增添了别人没有的韵致。在她的表演过程中,一惊一乍一颦一笑,要么是满堂彩的吼叫,要么是精气之后的唏嘘,要么是一阵阵的啸叫。镇上的小青年都会跟着她的表演喝彩。郭金山夫妻心里也就满足了。到红妮长大,招个合适的上门女婿,一份家业也就交给他,再把自己的手艺传给他,还怕自己的闺女没有一个好日子过。心里就喜喜的,只等孩子再长大一些就成事。
小镇习惯晚上酉戌时也就是晚上九点左右要喝汤,所谓喝汤就是红豆米汤和蒸馍或者锅盔就点小菜。镇上人大都是从事体力劳动的人,再加上下午的饭吃得早,到晚上再不吃一点,就肚子空空的睡不着觉。郭金山的晚汤也是一样,红豆米汤熬得很是到位,当地人叫四六子米汤,浓汤烂豆,既爽口又好消化。锅盔是红妮在门前的瓷窑背上刚刚烙好的,外皮焦黄嘎嘣脆,里面软和清香绵柔可口。小菜是一盘红萝卜丝,一盘腌蒜苔,外加一小碟油泼后又用醋水调匀的红辣子。女人的饭食叫郭金山很享受,每每摸着肚皮夸老婆有本事,女人也就越做越有心力。女人收拾碗筷去洗锅,红妮就端来了一个瓷盘子,里面家什一应俱全。红妮熟练的点上精致的小油灯,这油灯一看就是纯粹自家做的东西,亮白底釉加上蓝色草花配图,精致的像个手把件一样。郭金山家里的东西都是清一色的独一份的绝品。红妮从一块烟泡上恰恰掐出一小块,在手里搓来搓去放进烟枪的细眼里。然后端起茶叶末颜色的茶壶给已经晾了一会的茶盅中加进热茶,就把盘子推到郭金山面前。母女两个女人把郭金山进门后的一切都收拾的妥妥帖帖。郭金山很受用的鼓着肚子吸进一口烟,端起热凉刚刚好的茶水抿一口,在嘴里涮来涮去咕嘟咽下,长长的出一口气,自己觉得自己就成了神仙。年轻时一段时间,郭金山迷恋上了妓院了的红宝和大烟,匆匆之中就完全的败了一份家业。自从重新站起来作他的大匠工,对生计就有了自己的认识。每天饭后一两个掐子回回神就好,绝对不会沉迷其中。有时候看家自家女人和女儿对自己的关照和宽容,郭金山觉得自己上辈子肯定是积了德的。红妮十七八岁了,在父亲面前却没有矜持的感觉,还就像一个小女儿。有父母亲疼着,再加上红妮自己的性情,在父亲面就没有任何的局促。看着父亲享受的样子,红妮就想笑。笑着笑着就看见父亲鬓角上就有了一撮白色。她吃惊的说:“嗨,我达头发白了,妈你看见了没有?”母亲就说:“我还能看不见。你达都是五十岁的人了还能没有些白头发?”郭红妮就伸手捋捋郭金山耳鬓的白发,努着嘴说:“郭匠人老了,成了郭老汉了。”她妈就听出来一些事情:“对了,下旬就是你达五十岁生日啦。她达,五十岁可是个大生日。该有个场面的。老人都没了,你就是家里的老大,过过五十岁生日是应当的。过了五十,也该琢磨琢磨红妮的事情了。你说呢?”郭金山就说:“过咱的好日子就是了,生日不生日的有啥牵扯?算了吧。”女人倒了洗锅水擦着手凑到跟前说:“不是的。论起来过不过生日人还能不活了?但这么多年咱给乡里乡亲的帮忙的机会也不多。红妮也大了,也该考虑考虑咱也有女子要成家,少不了麻烦乡亲邻里。趁着过生日,邀请大家一起坐坐,也是个人旺。我看这事要做。红妮你说哩?”红你说:“妈说的对。但只应当说为提个人旺还行,就不能说我的事情。该不是见不得我了,想把我早早顶旋出去?”母亲和郭金山都急了。母亲说:“你看这死女子都说不成了。谁又想把你早早顶旋出去?好好说话。”红妮抬眼暗笑着说:“我以为你老两口不想要我了。”噘着嘴的样子一看就是在撒娇。郭金山也就释然。想想老婆说的也对。这么多年,家家有事都随人情,但自己家里从来没有请过乡亲乡邻。趁着这个机会尽尽心,到自己家有事也好开口。就开口说:“你说的也有理。那就请几桌人,一起热闹热闹。”一家三口达成一致意见,心里都对自己的日子感到暖暖的。
先是供活的三个主家都提出,郭匠人过生日他们请饭,郭金山是坚决不同意。一来自己要了却自己的心愿,借过生日与乡里乡亲一起坐坐拉拉人旺。二来自己年龄并不是很大,叫人家出水请饭有些做大。三来不管收入多少,名义上暂时给人家干活的,咋能叫人家破费?另外,自己作为大匠人,收入并不比别人少,请几桌饭这等小事也不劳烦别人。这样推来让去,三位主家就商量各自出一份大礼给郭匠人庆生。郭金山作为多年前陶瓷竞赛的头名匠工,这在小镇上来讲是有名分的。后来的事实也证明郭金山这个大匠工是名符其实的。至今镇上敢于把自己的字号标到产品上去且得到认可的只有两三个人。在这两三个人之中,郭金山又是出类拔萃的,没有人敢夸口说他的东西比郭金山更好。所以,聘请郭金山的三个供活的主家都以能够长期请到郭金山而骄傲。一听说郭金山要过五十大寿,那肯定是要借此机会炫耀一下自己,而且宣称他们良好的雇佣关系,也叫私下挖墙角的人早早死心。因此,大家都上了劲一心想把这场生日过好。西社的各位瓷户除了自己就是匠工的外,也都有了一些想法,能不能借此机会把郭匠人拉出来为己所用。郭金山见此情景,心里是乐颠颠的。原本想简单在自己家里搞几桌的想法很快被推翻。街市上去说法太多,再加上街市在东社地盘上也多有不便,显得太过张扬。北堡子里最合适。地处小镇中央,自打击套匪以来,东西社都经常来往其中,而且地界开阔,吆五喝六也没有影响,就早早上堡子订了三桌饭。但后来知道的人越来越多,又由三桌变成五桌,有五桌变成了八桌。郭金山就有些晕了,这样做是不是就真的过分了。回到家一说,女人倒没有说什么,红妮先开了口:“这有啥?你们大人考虑事情就是太复杂。过生日么,人家愿意来就来,来的都是客好好招待,吃一顿饭的事,哪里就需要考虑那么多?”说的两口子对眼相视,感到也是在情理之中,也就不再纠结,平心静气等待过生日,好叫自己今后的生活更有盼头。
穆青云议事窑里的人来来往往就不断线,有西社的人还有外来的人。这些外来的人显然既不是生意人也不像是读书人,风风火火走路,高声大气说话,豪情满怀吃喝,衣服着装一看就是在会的人。最近一段时间来的人更多,说完话最多吃顿饭就又上路,来去如风。就有人评论说,这些在会的人一天不种地不做工,吃着喝着都是哪里来的银子?人家咋就这么洒洒脱脱的无所牵挂。心里就琢磨,自己什么时候也能过上这样不用做工不用种地的日子。那一份艳羡的心情是发自内心的。小镇上人早在数千年前就接受适应了一种生活方式,就是种点地供一家人口粮,人后就可着劲在瓷业上扒拉,能够有多少收入就争取多少收入,日子过得紧紧张充充实实。在这一种定性的生活方式之中,对于学堂里的事就有所放松,甚至有时候有些轻视。眼见得多少读书人都一无所成,满腹经纶变不成足以养家糊口的银钱,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一辈子都在人后溜达。相反,那些读书不行的孩子,在作坊里在窑场上几年摔打下来,个个都能顶起一桩事情,把日子过的就有眉有眼。古上靳家的秀才,看到镇上人忙碌于眼前生计,全没有把读书和仕途经济放在眼里,自己就发奋读书,想在自己一飞冲天之际改一改镇上只重实利而轻视仕途的状况,想以自己经国济世的例子教育镇上人。就在满怀信心上京赶考之前建立了文昌庙的框架,要等到自己金榜题名光宗耀祖之后,再对文昌庙加以完善。但他却永远没有回来。因为在他志在必得临走之前夸下海口,不摘下金榜就不再回到小镇上来。他是没有脸面再回到镇上来了,可怜他勤奋学习的儿子既去赶考又去寻找父亲,也是有去无回,就硬生生毁了一个家庭,老太太老死家中,连一个抬埋的后人都没有留下。所以多少年过去,文昌阁还是当年的样子,镇上的文章之气也没有兴起来。到时到了民国,西安成里兴了新学,镇上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把孩子送进新学读书。镇上的绝大部分人家还在种地业陶两件事情上抓挖生计。因此,镇上人对于在会的那些来去如风既不种地又不做工的人们,打心眼里就有了一种艳羡和敬佩。
穆青云的屋里人香娃与镇上绝大部分人的想法不同,她不仅不羡慕这些行色匆匆的人们的活法,更不懂他们来来往往都在干些什么。一个家庭是不是需要这样纷纷扰扰的生活?镇上人家的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种地业陶养孩子娶媳妇,一代一代就这样过来了,生活不就是这个样子么?没有经见谁家几乎客流不断。而且这些人身上有一种邪性,总觉得是在做什么不太光明的事情,是在谋划什么不能见人的勾当,家人心里惶惶乱乱的。香娃心里这样想但表情上却从来没有对往来的客人有丝毫的懈怠。眼见已经是亥时,屋里的人丝毫没有走的意思。最近发生了几件事叫人心里更是放不下。头一条就是西原山神庙上的仗,香娃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打仗中灯柱子死了对外说是牲畜受惊后作的孽,这又是为什么?西社碗窑爆窑,后来听说是高处场里的一个碌碡叫人推下来破了窑,西社紧张的天天晚上开始巡逻,总怀疑是专门有人在破坏,也没有下文。爆窑是最最忌讳的事情,意味着这一家人或几家人合伙做的事情没有前途,既毁了投资又毁了前程。有人推碌碡下来,这事肯定是有预谋的,会是谁哪?香娃进去给壶里加水,影影忽忽就听见说“经费”,说“队伍大小”,说东社雒武,心里就磕腾一声,觉得是有大事了。再想细听,却见有人在说话间回头看着她,就悄悄退了出来。一夜没有睡好觉,翻来覆去就肿了眼泡。第二天早饭后,香娃走进母亲居住的上窑,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婆婆就发现香娃的眼泡肿肿的。婆婆问:“咋啦不好好睡觉,还弄得眼睛都肿眉梁王的?”香娃就期期艾艾的不想说。婆婆逼急了,就把自己近来听到和感受到的事情给婆婆说道了一回。婆婆吃惊的嘴张得圆圆的,像是在听天书一样。这些事情怎么会和自己的儿子联系在一起,万万没有可能。自己天天看着儿子,哪里就会出这么多状况,打死都不信。但看看香娃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又绝对不像是在说谎,心里就没有了底。就对香娃说:“兴许没有啥大事,不要慌。再看看吧,重要的是不能给你达说,说了还不要了他的命?”香娃说:“我也就是给你说说,哪里敢说给我达?就是心理慌慌的给你说说,你也不要往心里去。”说毕就端着装好锅盔坯子的筛子去了瓷窑上。穆松堂的女人谷香已经快八十岁了,但保养得很好,身体硬朗耳聪目明。心性依然是那样的慈祥和敦厚。但自从儿媳香娃给她说了那么多事情之后,老人的心境一下子就变得不好起来。儿子已经大了,好多事情已经不愿意给他们说了。自从把家里的事情交给儿子打理,老两口对一般的事情就不再过问了。儿子会是儿媳说的那样吗?心情就变得郁郁的。
郭金山唱着小曲回家,迎面就碰上了四社的理事王长运。还没有等郭金山打招呼,王长运笑脸迎上来先开口说道:“给大匠人贺喜。五十大寿的事准备好了没有?”
郭金山微微有点吃惊,平日与王长运来往不多,这人很是强势,凡事都要占个先,所谓大肚子怯人。作为有手艺在身的郭金山一向看不上这种人,自然就少了往来。
“没有啥,自家人在一块聚聚,有啥好准备的?”郭金山泱泱的说。
“这咋能行?大匠人有几个?有几个也是你第一。过五十大寿是大事,要好好筹划一下。穆青云听说后也想来,你都没有给人家说。这就不对了。穆青云何许人也?不请自然是不对的。像我这号人你不请我都要讨杯酒喝,人家是有身份的人,你应当去专门说一声才好。”王长运说的很是认真。
郭金山一想,好像也有那么一点点道理。就说:“那我回头专门去请穆武举。”
“那我你就不请啦?”
“自然是要请的。今天就算给你正式说到了,到时候一定来喝酒。”说罢转身就要走。
已经擦身而过的王长运突然想起什么似得转回身说:“差点忘了。你没有邀请雒武爷吗?按辈分那可是你的小舅子。你请客不请小舅子,那就显得太无礼了。再说,人家是头面人物,东社主事的人,又是联头,不是给你长脸哩,人家就是你最该请的人。你细想想,哎?”说毕就扬长而去。
听了王长运这一席话,到叫郭金山心里变得乱糟糟的。本来一个简单的生日,怎么就弄出这么多复杂的事情。穆青云是西社头人,不请是有些说不过去。日后见面就有些不好意思。雒武尽管是屋里人远门子本家,按辈分应当是妻舅,更是镇上的头面人物。更重要的是当年自己的丈人雒有成拿不出陪嫁,还是雒武给添置了几件家具,给钱购置了行头,这样的恩德是应当回报一下。平日没有机会相请,甚至连说一句感谢话的机会都没有。趁此机会坐在一起说说话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么。如此一想,心里又轻松起来,觉得这王长运说的确实有些道理。平日咋看这人,心里都不舒服。今天一看,还是个有心的人。自己以前对他的看法是不太对头的,就有了几分内疚。回到家给女人一说,自然是高兴地,除了担心请不来这两个人外,对于自己没有想到这一层,就觉得做事还是不够周到。
腊月初十,北堡子里热闹一片。四间正厅里整整摆放了十五桌席面,桌椅不够用,临时就在附近人家借来。小镇上的头面人物几乎都到了。雒武身后跟着的麦斗提着贺礼,倒叫郭金山很是不好意思。本想借此机会表达一下自己的心情,反倒叫人家破费,脸上就有些不忍。雒武拍着郭金山的肩膀说:“大匠人过寿,我怎么能不来?说好了,以后过生日一定要提醒我。喝酒的机会还能少欠。”西社大多数理事都到了,单单等着穆青云来就开席,但左等右等还是不见人。正在着急时,就见贺蛮气喘咻咻的爬上堡子来。进院子就说:“家里来人了,青云来不了啦。叫我上来说一声,不敢耽误了寿宴。”大家就嚷嚷着开始,贺蛮也被让到席面上坐了。西社坡子里社理事郭民勤是个德高望重的秀才,扯着嗓子说了很长时间的祝词,重点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勤劳可以保平安的话,下来就由郭金山祝酒。郭金山在此时此刻还真的有点动情。回忆自己年轻时的轻狂,回忆在座那么多人对自己的恩情,感悟自己当下的生活状况,一时间竟然哽咽起来,手里的酒杯都在晃动。这么多年自觉是在凭本事吃饭,凭手艺创建自己的生活,备细一想还有那么多人曾经帮助过自己,就感觉自己在以往的生活里太自私,只看到自己的手艺,心里就没有别人。眼泪不由得就流下来。见此情景,雒武站起身来说:“各位乡亲,郭老先生刚刚都说了,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金山你也不必难过,过去的一切都过去了。你能有今天是你的造化。乡里乡亲的相互帮助一下,不必挂在心上。今天是高兴的日子,咱就说喝酒的话。我们为大匠人五十大寿干一杯。”寿宴就这样开了张。接下来就有点乱,你来我往的敬酒,郭金山平日都号称是好酒量,今天却架不住左一杯右一杯,早早就窝在桌子上不言不语。有人不断借上茅房去吐酒,有人就不断地找人敬酒。
雒武对于饮酒从来就不拒绝,逢敬必喝,而且端起杯来一般不挨嘴唇,直接倒进嘴里,不停留就进了喉咙眼。自从母亲病重一直到去世,雒武还没有心情这样放开的喝过酒。今天作为寿酒,喝起来没有任何顾忌,心情一放松,也就左右开弓的豪饮起来。到后来不管是西社的人还是东社的人,都一起趁此机会给雒武敬酒。平日的雒武是东三社的头人,一脸的庄严相。以致于小孩子见了远远的都跑走了。就是大人们也是很敬重很正式的打招呼。今天雒武的一席话还有敞开豪饮的状态给了大家一种提示,今天的雒武想和大伙喝酒。这样一想,几乎每个人都不间断地来敬,雒武的脸上渐渐地就有了酒意。觉着想去一次茅房,雒武就站起身来往门外走,脚步一点都不乱。就在脚步跨出门来的一瞬间,一条麻袋就套在雒武的头上,麻袋上早已经绑缚好的绳网一紧,雒武就四肢就没有了挣扎的余地。紧接着就被两个有力的胳膊架起来拖着走了。雒武起初以为是有人见今天气氛好在开玩笑,后来就觉得不对劲。一边一个人紧紧地架着他毫不犹豫的快步往堡子下面奔,慌不择路,几次差点绊倒。雒武厉声喝道:“谁在这闹事?放开我。”使着劲一挣扎,两个人就被甩到一边。就在雒武往下扒拉头上的麻袋时,就觉得头上被重重的击打了一下,脑袋轰然一响,人就失去了知觉。待到再醒来时,雒武清醒地认识到,自己遭人暗算了。被绑的地方是清凉寺殿前的那棵数百年的老柏树。雒武的嘴里塞着东西,还在嘴上勒着一条带子绑在脑后。头上流下来的血挂在眼帘上,看任何东西都透着血乎乎的红。双手显然是被反剪着吊在老柏树高枝上,身上还有几道绳子紧紧把他和树身捆在一起。双臂和身上由于被捆绑时间已久已经麻木,脖子抬不起来。能够在低着头的角度努力观望,就见面前是清凉寺一溜上来的青石台阶。台阶往远处,看得见坡子里沟底道路上往来的人和牲畜,在这个角度看是十分的渺小,牲畜颈下的铜铃声都显得遥远而弱小,犹如在梦境中一样。远处的永受堡是看不见堡寨的,只能影影糊糊见到它的东坡还有坡下的药王殿和龙王庙。太阳已经出来了,从太阳判断这应当是第二天了。雒武不知道自己被什么东西砸在头上,这一昏迷就是一天。这一夜没有回家也没有什么消息,梅子该是多么着急,这在他们两个人的婚姻史上是从来没有过的。不仅仅是梅子的担心,在以前更是母亲的挂念。没有儿子回家或者睡觉的信息,母亲当下就会发作起来。后来有了梅子,梅子真是个好女人。她有女人的温柔又有女人的智慧,有敢于担当的精神又有处理事情的理性。作为她的丈夫,雒武觉着自己是幸福的和幸运的。这个美丽漂亮的女人走进他的生活,就像是给了这个家庭一种力量,突然之间就有了一种力度和一种纵深的感觉,是自己走起路来都有了精神,干事情有了更大更多的活力,生活有了更远更大的目标。此时此刻梅子该有多着急。怎么没有人?是谁敢于在镇上绑架伤害自己,他想不出来。自从祖上开始,自己家选择的都是与其他人家不争的行当。几乎所有的雒家人都选择陶瓷业,独独他家祖上选择了为陶业去挖煤这一行业。在所有雒家坡壹佰多户人家因陶瓷兴家聚集浮财遭到套匪围捕扫荡的时候,绝大多数人家选择了搬迁,人正是因为他家选择的是挖煤最终留了下来。不与人争山场,也不与人争客户。在自己煤炭生意进入良好状态后,镇上但凡有灾难的人家几乎都受到过自己的帮助,想必没有人会这样恩将仇报。东西社之间的争执是由来已久的官司,久到可以追溯到明朝初年移民后盟誓的时候。时好时坏,有打斗有争究,但都不足以叫对方出此毒手。除此还会有谁?没有了。作为一个经商之人,在梅瑞卿细心给他讲述了商道以后,他做事为人早已经没有了以前的率性与霸道,给人以利益,寻求长期稳定的生意伙伴,不在一时一事上与人结怨。那么又回到镇上。穆青云会这样做吗?不会。人各有志,但不管是东西社之间的事还是雒穆两家和两个人之间,在抗击套匪的问题上有分歧,这些都不足以置对方于死地。唯一是雒武拿不准的是穆青云这几年的变化。他始终觉得穆青云在暗暗地做一件事,这件事情远远在小镇的恩仇之外,是一件穆青云久久不能释怀的事情。包括与在会的人的频繁交往,都透露出一种信息,穆青云在镇上生活之外在寻求一条突围的路子。为什么突围,有什么远景意义上的价值?雒武没法解释,没有答案。如果这样一说,这应当就是唯一的原因。
眼看辰巳交接也就是上午九点,几个满嘴酒气的人从清凉寺旁边的小路上来。雒武不认识,其中的一个人辫子还没有剪,辫子盘在头上用一条带子束着。这年月,还留着辫子的人太少了。雒武想,如果不出意外,这个人就是薛镇的长毛根子丁科,一个从来都不敢到陈炉镇上来做活的刀客。心毒手辣,给钱办事,从不讲江湖义气,还有人叫他黑脊背。
几个人走到雒武跟前,架着胳膊看着,并不答话。雒武微微拧动着身躯想说话,嘴里的东西慢慢的出不了声音。长毛根子示意取下嘴里的东西。雒武说的第一句话是:“好汉,有什么事咱就说事,有什么仇就报仇。请先给我家里说一声,不要叫我女人担心……。”
“想得太多了。你此时是什么角色不清楚吗?你是被人抓起来吊在树上的人,不是东三社头人,也不是联头。你就是一个即将要死的人,就说说死话吧。人话就轮不到你说了。”长毛根子依然夹着胳膊说。
“你是薛镇丁科吧?”
长毛根子架着的手放了下来。说:“你知道我?”
“知道。长毛根子黑脊背丁科。多年的刀客,心黑手辣的杀手。你要什么尽管说。”雒武清楚地一字一句地说。
“我不要什么,只叫你回答几个问题。有道理可以不死,没道理就死定了。你说我心黑手辣,没错。但今天我坐一会讲究的人,给你一次机会,说出道理我封刀不杀,从此不来陈炉。说不清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好。是条好汉,最少今天是好汉。你问。”
“为什么三年前套匪寻仇来陈炉镇,直直就去找西堡子找穆青云而不是找你雒武?”
“这个我还真的给你说不清楚。青云是挑头的人,自然就去找西堡子。”
“套匪怎么知道穆青云是挑头人?又怎么知道穆青云在西堡子?”
“不知道。只知道当时 被俘虏,驮在骡子上拉走了,没有见到尸首。”
“西社上碗窑,是谁叫人在半夜挖了水道泡塌了瓷窑?”
“哪里有这样的事?分明是天下暴雨,窑炉又是新建的,没有长期炉火炼制,被天雨泡塌。这和其他人有什么关系?”
“韩有鱼父子尸首是你叫人抬到水泉头闹事的吗?”
“这事有郑培基和李佐贤作证,他们要是说是我指使的,我就认。”
“你知道宋灯娃灯柱子是咋死的?范子筹是你舅舅女人的姑表侄子。是谁指使他对灯柱子开枪的?”
“灯柱子在哪里死的我都不知道,又哪里知道是谁打死的?范子筹和我什么关系连我都弄不清,我能指示他?”
“为什么你认识军队上的人,他们能够给你妈来抬棺材,却不能给镇上人出气去的套匪?你妈葬礼重要还是抗击套匪重要?”
雒武原本压着的性子一下子被激出来。他朗声说:“队伍上的人又不是我达,我说打谁人家就打谁?我妈葬礼套匪已经是革命军了,怎么能再去打?“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妈葬礼为什么就要七七四十九日?”
雒武实在不想再说话了,脸憋得通红,愤怒的吼叫:“我想给我妈过多久就过多久,与你有什么关系?与别人有什么关系?你妈的,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
长毛根子示意重新封上雒武的嘴。雒武在还能够出声的情况下挤出一句:“给我女人......”,后面的话就被封上了。
随后,长毛根子手持弯刀,先从雒武两边锁骨划两道口子,又一刀从心口插入缓缓划下直到阳根出。雒武的肠肠肚肚就落下来挂在身子前面。长毛根子耍着刀,就一件一件说道着雒武的罪状。接下来就一刀一块的往下割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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