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读《白马啸西风》,未曾领会其妙处,只觉得武侠一词在该文中体现甚少,武不够高,侠不够大,故事不够轰动壮烈,与金老先生别的作品相异许多。所谓别的作品,书或者影视剧大都反复观遍,唯独《白马》这一篇,草草读毕便再没想起,直到最近突有缅怀之心,碍于时间之限,只挑了《白马》,读完深觉哀默,确如作家陈墨所言:“平淡无奇却大有韵致”。
小说末尾这样写道:江南有杨柳、桃花,有燕子、金鱼……汉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傥潇洒的少年……但这个美丽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国人那样固执:”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
彼时匆匆过眼,未曾多思,如今想来,倒是对姑娘和她的白马都有一种亏欠之憾。
回疆大漠,高昌古国,汉家少女李文秀在边地的成长有命运的不公也有难得的真诚。她在这里失去了至亲,见过了无端杀戮,忍受了哈萨克族人的谴责,畏惧着随时可能出现的仇家......她也在这里重获了亲人,听到了天铃鸟的歌声,也意外习得一身武艺从而为父母报仇,还爱上了缥缈的边地情韵......可是很多年后,这个善良固执的姑娘唯独对那个叫做苏普的哈萨克少年念念不忘。
少年为救她而勇敢地与大狼搏斗,杀死了大狼并将意义非凡的狼皮慷慨赠之,汉人姑娘由此对少年情愫暗生,即使在后来的多个日夜,她曾暗自神伤,可是这位汉人姑娘一定十分喜欢那段温馨明亮的草原生活。那个时候,大漠的风暴还没到来,险恶的世情还没露出嘴脸,在原始放达的土地上,流淌的尽是优美纯真的脉脉心意。
直到后来,李文秀和苏普从青梅竹马走到了相逢不识,一个是多年不忘,一个却是倾心他人。《白马啸西风》终于成了一个伤感悲情的故事,两小无猜的幼时儿女自重逢的一刻起就让整个明亮的草原感伤弥漫。
姑娘所爱的勇敢少年就要和别的姑娘成亲了,他们相爱并且受到祝福,这样的结果是汉人姑娘李文秀难以得到的。尽管小说表面所写的她与苏普分道扬镳的原因是苏普之父对汉人的痛恨,然而更深的原因还在于二人本就无缘。他们对于年少相知有着不同看法,李文秀把少年时的绵绵情意当作一生之约,而苏普却未曾将她放在爱情的位置上,只不过是他记忆中的一个“少年玩伴”罢了,他所爱之人从来只有那个美丽的哈萨克少女阿曼。
很多时候就是这样,你对一个人倾杯相交,默默将他藏在心上,而对方却只当你寻常之人,于是过了很久以后,你放在心上的人还是只能放在心上,从来没办法说出口。
这位姑娘曾经在大漠的凶悍追杀中和她的白马侥幸逃生,却终于还是把那颗温柔的心陷在了哈萨克部族的草原上。可是苏普紧紧握住的一直是阿曼的手,善良的姑娘又怎么忍心说爱?于是此后的历险与复仇,她都是寂寞地与白马为伴,一个人穿行在大漠,以萍水相逢的身份面对她爱的人并在大漠寒冷的风暴里承受着孤独......从前读至此处,只觉得这姑娘颇为懦弱,竟不知为自己争取几分,明明是她与苏普相识在先,怎么倒是主角默然离场了?后来方知晓,爱情哪里有什么先来后到,却还是为姑娘觉得委屈,好在金庸待她不薄,最终还有苍老的白马驼着姑娘返回她陌生的中原故土,去看江南的杨柳、桃花,看江南的燕子、金鱼,即使孑然一身,也恰恰好在孑然一身。
离开草原之前,姑娘向哈萨克的智者问道:“如果你深深爱着的人,却深深爱上了另一个人,有什么法子?”智者也无法作出回答,姑娘只能带着她的“求不得”永远地离开了哈萨克族部,离开了草原。
这种“求不得”的悲寂是普遍的,体现在小说中,有李文秀对苏普,有马家骏对李文秀,有史仲俊对上官虹,还有瓦耳拉齐对雅丽仙,然而他们对求而不得的爱情作出了不同的选择,史仲俊杀死了情敌,瓦耳拉齐毒死了雅丽仙,马家骏默默牺牲,李文秀暗自神伤。类似的故事里有毒辣,有怯懦,有爱有恨,金庸选择了在最淳朴的地方上演江湖边缘的情仇故事,折射人类生活中普遍发生的情感悲剧,粗粗勾勒便彰显独特色调,不愧为大师手笔。
那个诗化了的草原里充盈着儿女情长,姑娘的所见所想、所思所闻即是全书内容,即使没有太多刀光剑影腥风血雨,没有太多义薄云天忠肝义胆,这样一个简单的故事仍让人动容。网上有评论说,金庸先生要写的是人性之至善至念,碍于短篇之幅未尽笔意。我倒以为善念一直是金庸作品的深刻主题,悲悯和先生的作品如同武、侠二字不可分割,既然已经有了那么多磅礴之作,一篇短短《白马》就当金庸先生对姑娘的赠礼又何妨,把小姑娘的情感作为小说主要内容,不再是以情衬武,而是专为情字写的武。
金庸先生一生写的都是豪气干云、凛然正义,《白马啸西风》这一篇平铺直叙却极尽温柔,想来也不忍姑娘和她的白马太过委屈。
西风猎猎,白马啸啸,望姑娘早归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