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兮其叶,在水之汀, 心之有忡,宛兮其影。
纷兮其叶,同风满径。 彼君子兮,不与我行。
其叶纷兮,其子满枝。 蝴蝶翩兮,寻芳到迟。
彼采萧兮,室之中兮。 弥之漫之,远人可佑。
————《端云旧谈·异闻录·山鬼卷》
远行的人儿,
在你独自穿越山林之时,身旁是否时而传来枯枝被踩碎的声响,
那是她躲在大树后偷偷观察你远去的背影。
在你夜深扎营露宿之时,前方是否不时闪过飘忽无定的磷火,
那是她提起灯笼悄悄为你照亮周围的山径。
她叫山鬼,是这个大地的精灵。
她是山间的木,是泉上的风,是涧中缓缓流过的溪水,是叶下悄悄藏着的花鸟鱼虫。
你走进这里,她就在你眼中。
她身上披着薜荔的新叶,踝上裹着古旧的铜铃,走上几步,整个山林都回荡着清脆的声响。
她吻上草,草就结出了它的种子,她抱起雏鸟,鸟儿就展开了它的双翅,她轻盈的像一片树叶,晃荡着飘上山巅,将它们托付给南来北往的风,去往尘世的任何地方。
她从偶然中诞生,山川草木,飞禽走兽,每个生物散发出不同的气息,气息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恰好聚成了她。她活在这片气场里,也因此被困于此地。从山麓往下七百步,那里有一座古朴的城池,高踞在一条宽阔的河流对岸,那就是她与人间的界线。
她生于林中,长于林中,成天咿咿呀呀,东西晃荡,哪怕是风,都能同她说上几句,却独不通人语。她总喜欢缠上过往的行旅,可于人而言,她就像空气,人们都能看见他,却没有人能记住她。山林阴翳,旅人过往,行色匆匆,不经意抬起头,本来空荡的山径上,一个姑娘就这么衣衫褴褛地凭空出现在那里,人们或是惊慌无措,惧于原地,或是心生怜惜,快步上前,可哪怕与她驻足相视再久,一转头就会忘记。
每当此时,她就很是气愤。
低下头朝向人们径直冲来,钻入慌乱的人群中,推搡下这个,挤撞下那个,人们刚骂出声,张口就忘了因为什么,只是纷纷疑惑地挠了挠头,也不敢再做停留,担起行囊便继续前行。
更有甚时,她若是仍觉不解气,会矮下身悄悄钻进密林,拦住些个进山的村民,一靠近就将他们推回去。
人们不明所以,吓得在山中乱撞,磕得鼻青脸肿,终于跑了出去,
久而久之,惊恐的山民们都说这山里有鬼打墙,纷纷落荒而逃,唯恐避之不及。
人们的身后,处处回荡着她银铃般的笑声。
这里叫作巫山,也有叫於山的,本是去往中都的必经之地,却因她逐渐恶名昭著起来。
人们顾身惜命,纷纷绕道远行,久而久之,整条山径也变得荒僻。
常常终日已尽,不见有一人来,过往的行旅都不见了,她又有点难过。
她独自在静寂无人的山道上来回踱着步,也渐渐不再做那些捉弄旅人的事。
山中本无竹,不知何时落下了几颗竹种,几年都未有动静,却在一夜间全冒了出来,新竹日夜不歇,生了一节又一节,不过月旬功夫,竟平地拔起十余丈,一下成了巫山最高处,而后这里成了山鬼最爱的地方,她时常在竹尖坐着发呆,衣裳片片挨在竹上,渐渐沾满了好闻的竹香。风一来,她就低下头瞥一眼山径,轻盈的身体随着竹子来回晃荡,竹子的香气也就传出很远。
秋天到了,白雾缓缓笼上了巫山。那日山鬼正在竹尖坐着,郁结的浓雾中隐约传来步履的声响,山鬼强耐住性子,侧过耳倾听着脚步声渐渐走近,在垭口徘徊了片刻,又快步如飞,疾行去远。而后这些个壮着胆进山的旅人,见自己往返几趟都未曾出事,再加上他途实在太过艰辛,一来二去,消息便传了出去,慢慢也有人提着行囊走了回来。
她生怕吓着这些人,总是听到声响就慌乱地躲进林里,也不像以往那样太靠近人类,始终保持着固定的距离。
多年之间,相安无事,积攒下来也有许多人行经此地。但是再未有人见过她,只是间歇在林中听到一些短暂的旋律,说是歌谣,倒更像是无意识的哼唱呓语。
人们初时的惊慌过去,纷纷对这位山鬼姑娘,愈发好奇起来,又因一张不知何处而来的画像,传闻一时甚嚣尘上。有心人越聚越多,巫山一时倒成了访古探幽、探奇穷异之士的钟情之地。
山外有水,水外有山,往复穿过无数相似的小径,走进层层竹林的深处,就能看到一座由藤蔓长成的院落,松萝丝丝缕缕从高枝垂下,攀墙覆瓦,早掩尽屋舍旧貌。屋内门窗不存,沙土郁结,走上一步都会溅起满屋的尘灰。这里曾是她的住处,而今已久无人居。里面的东西形制不一,朝代芜杂,甚至还有许多时人无法理解、不知用处的物件。
许多包裹用枝条藤蔓缠得严严实实,整齐的垒在凌乱的器皿间,将它们一一打开,吹去浮尘,其中竟都是写满字的纸页,字迹歪歪扭扭,行笔却又写得极为认真,仔细辨来,竟都记述着长短不一的故事。大抵都是些旧时之事,竟还夹杂着少许今时往后的事情,记录有板有眼,不知真假,字里行间甚至还出现了他们全然无法理解的词语。许多故事的开头都写着端云,渐渐地大家都将这些故事叫作端云旧谈,有心之人将它们搜集起来,整理成册,权当神话传说,在坊间大肆兜售。许多故事也免于湮没,就此流传下来。
千年的时间里,路过这里的人们都曾发觉她的踪迹,起初大家都以为她不会死,直到这些故事现于世间,越传越广,一代代的人们,将它们按序归整齐毕,后事暂且不论,已发生的竟都与历史相符。这些故事里,除却早些流传出的有些杂乱无章,往后的篇目都依被发现时的次序编了页号,山中发现的纸页时多时少,却最多只到了某页就戛然而止,千年以来,再未有人见过新增的页数。大家这才发现,其实他们只是在不同的时间走进了她同一段生命里。
那个教会山鬼写字的人,叫做端云。
那时的她沉睡了许久,刚从山中醒来,本是个不足三寸的小人儿,不过几旬的功夫,就已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她学着过往的人们,嬉笑着裹上翠绿的新叶当作衣裳,而后成日在幽静的巫山中游手好闲,来回晃荡,惹得山中一阵鸡飞狗跳,连借道的旅人们都未能幸免。她总是正大光明的出现在旅人面前,在人们诧异的目光中蹲下身子,利索地解开他们的行囊,而后随手抓起一把物件转身就跑,人们方才反应过来,就已忘了她,只是望着自己散乱的包裹愣愣出神,不知为何如此。
时日久了,人们也渐渐摸清了路数,再过巫山之时,纷纷主动在道旁放上一两样器物,权当求取山神庇佑的供奉了,姑娘才心满意足的收手不干,等到人们走后,再轻盈地从树上跳下,随口哼着轻快的调儿,将宝贝们拾掇拾掇,无分贵贱,一一抱回了家。
这般闹腾了许久,山鬼姑娘却出乎所有生灵意料的在某一天突然安静了下来,只见她轻轻地伏在岸边,逐个翻起被河水冲刷上滩的石头,听听这块,又听听那块,常常一呆就是整日,嘴角还总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她在找一个人,花草木石,连风都在互相传递着那个人的消息。
大家都说人间来了个有意思的人。
那人总是一副半睡半醒的模样,骑着只叫声难听走路颠簸的毛驴,在广袤的阙陵大地上来回游荡。
它们说他从云端而来,索性将两个字调了个个儿,将自己叫做端云。
他啊终日酒不离口,干脆背着个半人高的酒坛,再请人打造了只两头带弯的铜管缠在腰间,渴时也不下驴,横过铜管吸酒便饮。身下的毛驴闻到酒香,顿时也走不动路,嗯昂两声将长脸凑了过来,他见了哈哈一笑,便也垂下几滴到它口中。而后这一人一驴,臭味相投,摇摇晃晃,手舞足蹈,结伴走过山川城镇,引来阵阵侧目。
你若是遇上一个人正骑在只摇头晃脑的驴上胡言乱语,恰巧那人一身雪白的衣裳从外到内满是酒渍,身上的酒气数十里外都能熏人。那便定是他了。
那酒啊,那酒真香啊,尚未开封,便能醉人三日,若是饮上一口,香稷暖薰入骨痴脑,口中余味千日不消,再与它食皆同嚼蜡。再后来,其人经行之处,酒香广传,华胥入梦,处处鼾声阵阵,山石草木亦不能免。
许多人死皮赖脸地跟在他的身后,只为讨上两口好酒,再不济,闻着酒香也能一饱口舌之欲。而他本人啊,也是如此一般的模样,为了坛好酒上山入海,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纵是山兽精怪都不放过,甚至偷偷摸走神仙的供奉,去讨上一个好的酒方。所以切莫轻信了史书,什么黎民相随,什么百兽咸从,尽是骗人的,这些紧跟其后的,要不是讨酒的,要不是讨贼的。
而他至今依旧活得好好的,多半要感谢那个时常跟在他身边的影子。影子从不多话,静静跟在他的身后,看不清面目,纤瘦婀娜的腰肢上却总是绑着把硕大的锹,喝酒不止,醉死便埋,而后坐在低矮的土堆上安静地等他自己酒醒从土里爬出来。
再后来,石头里的消息越传越多,越传越邪乎,说他若只是个臭酒鬼也就罢了,竟还大有能耐,他的那些酒啊文可会友,武可退兵,一路走来,也不见他做过什么,竟平定了许多地方的纷争。而后万民歌颂,诸侯臣服,居然被推举为人间的君王。人们提到他,无不五体投地,崇拜至极。
恒舞于宫,酣歌于室,上行下效,一时蔚然成风。
山鬼呆坐在河边,痴痴听着这一地的传说。
她琢磨着,人世间怎会有这样的人。
不过倒也,挺有趣的。
他人再怕她,这样的大英雄定是不会怕的。
她决定主动引他出来。
思来想去,倒让她想到个好方法。
她又打起了那些竹子的主意。
先取来早前从行旅那骗到的高粱酒浆,再将它们缓缓注进刚刚冒出尖儿的新笋里,而后里面的酒与竹同长,相孕相生,不过两三年的功夫,整个山林都飘满了竹酒清冽的香气。
山鬼也难得地充满耐心,成日呆在林中照顾着这些宝贝们,并干得乐此不疲。
山竹越长越高,酒香愈发浓郁,她唤来了风,嘱咐它们定要将消息传到他的耳朵里。
晨时有雾,傍晚有风,是山鬼最喜欢的天气。
这一天山鬼懒洋洋地趴在高挑的竹枝上,身后忽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她低下头,在无径的山林中,她见到了一个人。
那人将竹干戳出了一个小孔,正卷起一截竹叶,插进孔里偷着酒喝,双目微合,满面醺红,嘴边还挂着几滴未干的浆液。脚下的草被他踩得稀烂,竹子亦被推得东倒西歪,山鬼看着他陶醉的脸,竟不忍心怪他。
倒是他喝着喝着,似乎想起什么,忽而停了下来,皱着眉头思索片刻,突然猛地拍了拍脑袋,仰起脖子朝着林中一声高喊。
“谢山神赐酒。”
却也不像他人对着巫山长扣短拜,话一说完他又迫不及待地矮下身子凑到漏口,生怕浪费一滴酒汁,边吸还边咂咂嘴,余光间或朝着远近的竹子不怀好意地瞟上两眼,哪有什么恭敬的意味。
山鬼噗嗤一笑,这就是传说中的人间君王吗,怎么比自己还要无赖。
山鬼轻轻跳下竹梢,走入林中,朝他走来。
弥漫的薄雾里,脚步越走越近,人儿越走越清晰。端云抬起头,也不害怕,只是好奇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姑娘。
山鬼一步一踱,走到他面前之时,漫溢的酒水恰巧从竹孔内肆流而出,一下沾湿了宽大的衣袖,端云见状,赶忙低头嘬了几口。
就在此时,山鬼忽而嘻笑一声,踮起脚转了个圈,悄无声息地绕至他身后站定,而后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端云眼前一花,已全然忘了方才眼前的姑娘。他正惬意地用脸迎着下落的酒汁,被这么一拍,身子猛地一惊,酒浆顿时全都吸进鼻中,霎时满目是泪,咳嗽不止,脚下却丝毫不停,转瞬退出数步,与山鬼隔出几个身位的距离。
“姑娘你是?”
端云弓着腰擤了擤鼻子,而后半眯着泪眼,含糊不清地问道。边将姑娘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竟丝毫看不出她是如何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
山鬼见状,也不再靠近,只是站在原地咿咿呀呀地比划起来,一手指了指山的最高处,一手指了指自己,又双手合十,摆出一副睡觉的模样。
“你是这里的山神?”端云一点即通,张口问道。
山鬼想了想,点了点头。
端云哦了一声,方想再问,脑后忽而起了风,他猛地转过头看了看,又忽而惊觉回眸。只见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女子,与自己不过相隔几步,正好奇地看着自己。他的眼中忽又迷惑起来。
“姑娘你是?”
山鬼姑娘气得跺了跺脚,也不再管他,转身便跑出了山林。
端云挠了挠头,自然也在下一刻就忘了她。
手边的竹子正汩汩地淌着酒酿,他鼻头一紧,大呼浪费,又将嘴紧紧凑了过去。
待到几根竹酿吸完,端云晃荡着脑袋,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踉踉跄跄地走出了竹林。
路越走越偏,不过片刻,就走到了山崖的绝处。端云却丝毫未觉,仍大步向前跨出一脚,整个人便笔直坠了下去。宽大的衣裳本就穿得蓬松,一下鼓囊而起,周身的酒气顿时熏天弥散,只转瞬的功夫,就将四方的风从山谷各处引了过来。风儿在谷中纵横交错,你争我夺,纷纷呼啸着在浓郁的酒气中来回翻涌。
端云落着落着,脚下一飘,在空中转了个圈,便又被风吹上了崖壁。端云也不挣扎,呆坐在风里,千里江川,尽入眼中,端云忽而开心起来,扯着嗓子高声唱起了歌,酒气吹在山石上,顷刻将面前的山石醺醉,也与他一同哼唱起来,在岩面留下凹凸不一的痕迹。他唱着唱着,指尖从石上划过,那些痕迹就变成了字刻在了绝壁上。
“朝发白帝庙,辞别蓼花汀,骑驴三百里,出蜀复南行。
行尽苍崖道,忽而江水平,河山俱一色,绝伫佳人影。
发鬓缠秋草,红叶织对襟,一江浮摇水,才过青萝裙 。
我坐山石上,蜷局久不行,身虽无长物,但怀芳草心。
晚来好风起,嫁娶昏为礼,入涧生鼓乐,吹山有琴鸣。
聘之虹霓佩,载与紫天云,姑娘若有意,且以长风迎。”
山鬼此时正坐在河边,生气地将一颗颗石子扑通扑通地踢进水里。
忽而听到人声,不禁吓了一跳,三两下跳上了竹尖,便见到端云正坐在不远处的云里,边大声诵唱边将字一个个刻在陡峭的绝壁上。
山鬼坐在竹尖,捧着下巴看着他不断刻着字,忽而摸了摸脑袋,眼中闪闪发光,拿起竹枝也开始模仿起那些笔画。
往后的日子,端云赖在山中,醉时酣歌,醒便寻酒,一山寻罢,恨不足饮,植竹百山。
竹子长得越来越快,他也愈发的高兴,每日喝尽兴了就趴在崖石上刻起或长或短的词句,若是将他写的诗拿去压榨,怕是至少得淌出半坛酒来。
可在那些信徒眼中,凡是端云所做之事,定有非比寻常的意义,人们纷纷慕名而来,攀崖而上,竞相模仿,一块块摩崖石刻龙飞凤舞,就此留在了峻峭的巫山上。
巫山热闹了起来,山鬼自然也没闲着,悄悄躲在众人的身后,一遍遍看着那些高悬于空的诗文,渐渐跟着也学会了许多字。
端云睡在树上,山鬼也睡在树上。巫山不大,每日和端云在树顶撞见了,山鬼都会亲切的大声招呼,总惹得端云一阵疑惑,也不知何时多了这个邻居。
山鬼倒是想开了,只是不停地捣鼓着不知从何处骗来的纸笔。她考虑了许久,设想出各种可能的对话,在将许多纸都密密麻麻写满字之后,山鬼终于下定决心,要与端云好好相识一回。
而后啊,在一个深秋的夜晚,她拦住了端云。
山中刚起过风,满地红叶堆积,两人从上面踩过,发出一阵细细碎碎的声音。令人听着有些难受,却又有些温柔。
“我叫山鬼。”姑娘抱着一叠纸页在端云面前站定,而后展开了其中一张,“从现在开始,无论周围发生什么,你都要看着我,不然立马就会忘了我的。”
“啊?”端云也停下脚步,好奇地看着她,“山鬼姑娘何事?”
“你喝了我的酒,我们就是朋友了。”山鬼赶忙又抽出一张纸,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幸好笔画完整,还能勉强辨认得出,“陪我说会儿话。“
山鬼说罢,侧过身凑到端云面前的岩石上轻轻坐下,还贴心的替端云也拂去了石块上的枯叶。
端云见状,对这个莫名其妙的姑娘也有些好奇,双手抱住自己的酒壶,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好酒,尝尝。”端云坐了半晌,看着姑娘始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先将酒壶递了过来,山鬼正不知从何开始,也没拒绝,拔开木塞浅浅尝了一口,谁知壶中的酒全然不同于山竹的婉转清冽,方一入口,一阵甜香直冲脾胃,双颊霎时变得绯红,姑娘轻舔了舔娇艳的双唇,又微闭着眼回味了片刻,忽而抱起酒壶接连喝下几口,酒一入喉,双眼顿时迷离了起来。而后姑娘笑嘻嘻地看着端云,顺手将怀中写好的纸张一股脑全都掏了出来。
“你的毛驴呢?”端云凑过身去,凝视了许久,终于从歪斜的笔画中找出了几个字。
“卖了,凑了些路费,“端云挠挠脑袋,见姑娘疑惑地看着他,忽而有些不好意思,”最近银两花得多了些,反正过段时间它自己会闻着酒香找回来的。”
“那个影子呢?”
“影子?哦,你说燕回啊,她大概以为我还没醒,还在望都的那个小土包上等着吧。“
“望...都...望都?”山鬼口中含糊不清的模仿起端云的读音,忽又打了个酒嗝,一时头昏脑胀,娇柔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缓缓朝着端云倒去。
端云叹了口气,轻轻弯了弯腰,将她稳稳接住放在自己腿上。
“我出不去这座山,给我讲讲山外的故事。“山鬼又摸出一份折旧的纸张,举在胸前遮住了娇俏的唇鼻,而后双眸盈盈地仰视着端云。
“嗯。”
端云怜惜地看着她,本打算找两件有趣的旧事讲与她听,惹她一笑也就罢了。却不知怎地,在她炙热的目光里,自己说着说着,突然就有了倾诉的欲望。而后他从自己的身世伊始,到当今财匮力尽、民不聊生的家国天下,再到自己那庇护世人的愿望,点点滴滴,讲出的都是从未与他人提及之事。端云说了很久,回过神时,就看见姑娘的双眸都在发光,比满天的星子还要明亮。
“喜欢山外的故事?“
山鬼摇了摇头,也没有再挑纸页,只是满目笑意地看着端云的脸。
“我倒很是羡慕你,”端云迎着山鬼灼灼的目光,忽而有些心动,旋即用力打开酒塞,猛地灌下一大口,“若是能同你一样,就此在巫山住下,与世无争,无忧无虑,那还真是夫复何求啊。”
“不行吗?”
“会有这么一天的。”酒过喉穿肠,顷刻便有些醉意,端云凝视着面前的姑娘,眼中忽而闪过一丝光芒。“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先为他们争一片天下。”
山鬼被盯的有些脸红,边痴痴笑着边又掏出了张纸面。“再也别回来了。”
端云一时语塞,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山鬼觉着不对,将纸页瞧上一眼,赶紧收起,从怀中换出一张,“那我等着你。”
“哈哈哈。”端云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山鬼挠了挠头,也跟着笑了起来。
而后两人抱着酒壶,你一口我一口,越喝越是上瘾,不过顷刻功夫,硕大的酒壶便已空了。
空旷的夜空下,山鬼唱起了歌,歌声悠扬浩渺,穿梭在幽谧的山林里,比风去得更远。
端云闭上眼,听着听着,不觉靠在石上沉沉睡去,而后左肩一沉,山鬼也倒在了端云身边。
二人卧在山中呼声震天。
薄雾散去,晓日东升,
山林之中,青竹正肆意的生长,
微风忽而惊起一群潜伏的水鸟。
群山在后,河川在前,
端云醒来,它们也跟着醒来。
端云睁开眼,遮了遮刺目的日光,扶着山石缓缓站起了身。
正欲活动下僵硬的身体,却见自己的手上攥着一叠书纸。
端云好奇地展开这些纸页,将纸上的话一一看过,话语前后不搭,读来不明所以,语气却又颇为有趣。
正看得兴起,忽而面前出现了一道阴影。
端云抬起头,一个清秀的姑娘裹着一身翠绿的枝叶突然站在自己面前。
“姑娘你是?”
姑娘没有说话,伸出手指了指这叠纸卷。
端云顿时恍然大悟,“这是姑娘的东西?”
山鬼点点头,又从中挑出两页纸来。
“我们昨日已经是朋友了,”
“你没能一直看着我,所以忘了我。“
山鬼看着自己的笔迹,隐隐有些难过,也知不能怪他,不想再多纠缠,转身便欲离开。
端云却突然叫住了她。
“抱歉姑娘,我全都不记得了,”端云低下头,认真地看着姑娘的眼睛,“不过我相信姑娘的话。”
他在身上摸了又摸,终于掏出了一对样式古朴的铜铃,而后拉住山鬼就把铃铛塞进她的手里。“这是另一个朋友送与我的,也没什么特别,就是声音传得更远些。”
“你戴上它,不管我记不记得你,我都知道是你来了。”
山鬼接过铃铛,轻轻嗯了一声,便径直朝林外走去。转过一个垭口,山鬼悄悄回过头,见端云已瞧不见自己,突然停下脚步,双手举起铃铛左瞧瞧右看看,又叮叮当当晃了几下,而后紧紧将它们抱在怀里,用脸蹭了又蹭,嘴角满是甜甜的笑意。
山鬼姑娘兰心蕙质,知书达礼。自然不能白收了人家的礼物。可是在家中翻箱倒柜许久,觉得自己平常搜刮来的那些物件着实没能瞧得上眼的。既要独一无二,又要见物思人,思来想去,既然无人能记住自己,若是送一幅自己的画像给端云,那这天下间知她长相的,不就只端云一人了。山鬼想到这里,顿时洋洋得意起来。
可真到作画的时候,山鬼又犯了愁。只因人人描述出的自己,可谓南辕北辙,大相径庭。山鬼将手中的画像改来改去,总觉得愈发古怪,索性将笔一丢,苦恼地坐在竹尖叹着气。
山鬼愁眉苦脸地趴在山竹上,双腿挂在竹尖荡来荡去,脚上忽而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山鬼听着听着,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与其这样乱转,倒不如直接去问问端云,看看他眼中的自己是个什么模样,反正这画像也是送与他的,而且只要一分开,他也不会记住自己问他的这些事。
她兴冲冲地找到端云询问了许久,而后抱起画像沿着山径一路小跑,一到家就开始修改起自己的画。脸的模样要像个杏子,却又更小巧精致些,眼睛很大,瞳孔碧绿,远远看去如同秋水般清澈。唇是朱砂色的,腮是桃花色的,齿要像贝壳一样洁白透亮。碧色的长发一直垂到纤细的腰肢处,和青翠的衣裳交融在一起。姑娘想着端云说过的话,越画越是开心,等到画完了,姑娘咬了咬笔杆,又在画像身后添上了许多高矮不一的山竹,有的上面还结出了像穗一样漂亮的竹花。
姑娘抱着画卷轻快地攀上竹尖,见端云正坐在不远处的崖边,便踩着山竹朝向山崖蹦跳奔来,足上的铜铃声叮叮当当,一时响彻了整个山林。
端云已习惯了这声响,轻轻回过头,便看见了她。
“送你了。”许是跑得急了,姑娘站在端云面前的时候,脸颊微微有些泛红。
端云好奇地接过画卷,沿着卷边缓缓展开,画中是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勾线设色工整匀称,惟妙惟肖,落款处印着山鬼的名字。“这是姑娘的画像?“
“我自己画的,如何?“
“刻画入微,栩栩如生,”端云看着姑娘迫切的眼神,不禁笑了笑,“不过倒是本人更有生气些。”
端云仔细将画看过,突然发现了那些竹上低垂着的花穗。
“它们也开花?”
山鬼点点头,似也早有准备,从怀中掏出张微微泛黄的纸页。
“嗯,一辈子只开一次。”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转眼之间,巫山上也不知过了第几个春。
而后花离了树,叶子也离了树。
山鬼见过越来越多的旅人,记下的见闻越堆越高,人却变得越来越沉默,连见端云的目光也开始躲闪起来。
终于到了那天。
酒喝完了,端云也要离开了。
山鬼犹豫了许久,用力咬了咬唇,而后急跳下树拦在了端云身前。
“我见过许多年后的人,”山鬼紧紧拽住端云的衣袖,明亮的双眸死死地盯着端云,“你会死的。”
“是山鬼姑娘?”端云摸了摸山鬼的脑袋,笑了笑,“上天既送我至此,就有我必须要做之事。“
“我不许你就这样走了,”山鬼又掏出张纸来,纸面破损褶皱,应是用力搓揉已久,“若是一定要走,你要带上我。”
“即是山中木,何必飘遥江湖。“端云摇了摇头,迟疑片刻,而后迎着初升的天光,将山鬼轻轻抱进怀里,“这本就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有朝一日,我会坠入无间地狱,而你啊,要替我好好留在光里。”
巫山很大,山鬼许久都没再出现。
端云也早已完全忘了她。
只是在翻阅行囊之时,见到了一个画像,画中的姑娘披着薜荔的新叶,浅笑着站在翠绿的竹林前,碧色的长发垂落到腰肢,粉面桃腮,眉眼清澈动人。画的落款处提着山鬼两个字,字迹隐约有些熟悉,却全然记不起这画是从何处而来。
而后在某个起风的傍晚,他也撑起船离开了山林。一阵阵清脆的铃铛声反复回荡在河的两岸,可他自始至终都未曾回顾。
江中礁石遍布,他也懒得一一避开,索性拉栀下帆,疾行撞碎了河底盘踞的巨石,两块大的竖成了夔门,小的被船带走,撒在沿途两岸,成了巫山新的山峰。
民间流传出许多据说是从巫山里得到的故事,也有些传到了他的手上。其中有一篇是讲山鬼的,故事里竟还有他的名字,可他无论怎么反复读来,却都陌生的像是在读别人的故事。
故事的最后啊。
东都丽姬,南国佳人,蕙心纨质,玉貌绛唇,莫不埋魂幽石,委骨穷尘。而后白杨早落,寒草前衰,薰歇烬灭,光沉响绝。
东海的归墟上,最后的征战中,那张画连同着那些纸张全都散落在大地里,他也再没回来过。
后来也有许多人行经巫山。
大家在穿过这里时,都不约而同地想象起传闻中那个住在山林里的精灵般的姑娘,却没人知道在他们说话谈论之时,那个姑娘就陪在他们身边。
山鬼时常悄悄跟着进山的行旅,有时也会拉住些旅人聊上片刻,打听着端云的近况。
也曾疑惑过,既然明知是死局,又是什么理由,让他定要执意前往,把性命都赌上。
再后来啊,她再也打探不到端云的消息。
甚至有些时候,行路的这些商旅竟从未听闻端云的名字。
山鬼看着自己记录的故事里端云的名字越来越少,渐渐慌了神。
山鬼的故事传的很远,但直到最后也没人见过她。
只有偶然在山林中依稀听闻的铜铃声和歌声,更让人平添了几分离奇的想象。
许多人寻到了山鬼的住处,纸上的故事也从他们手里传了出去。人们将故事编好了页码,却发现到了某一页就戛然而止。千年以来,再未有人见过新增的页数。
最后那页纸上山鬼仅留下一句话,端云二十七年四月初八,东海归墟。
人们发现它时,它正卷在一堆枯叶之中,干枯的薜荔枝叶洒落一地,一对古朴的铃铛被埋在最下面。
端云二十七年,四月初八。
人们都说,那一天,巫山开花了。
花朵遮天蔽日,像稻穗一般沉沉压下,跨越了千万里的河流山川,缓缓伸到了东海之上,接住了下坠的端云。
花朵的正中隐约坐着一个姑娘。
端云周身是血,动弹不得,勉强睁开浑浊的双眼,一下就看见了她。
“姑娘...你是?”
“我啊,是个过路人。”
姑娘静静看着端云,忽而轻声笑了笑,一转眼,便已没了踪迹。
时间又过去了很久很久,那时的天地间早已没有了山鬼的消息。
人们都说,所谓山鬼啊,在杳无人烟中诞生,在无人知晓中消亡,尽用一生只会爱上一人。
越来越多的人将山鬼的故事写在纸上,流传在世间的各个角落。
那些书文奇异诡谲,光怪陆离,但无一例外,都满心怜惜地讲述着一个古灵精怪的山鬼姑娘与其所爱之间悲欢离合的故事。
语句质朴,言辞旷达,不必作苦语,也有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