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半伏在楼梯上，胸口传来剧痛，呼吸越来越急促，身体像是漏了一个大洞，力气在一点一点被抽走，天旋地转中眼前熟悉的一切慢慢模糊……

“长生，长生快救我，我快撑不住了……”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喊着他，可是喉咙像是被人扼住一样，任凭我怎么用劲都冲不破我的喉咙。

呵，他还是听不到，哪怕这是我临终前的一刻呼喊。但心跳声压住我最后一丝挣扎时，我放弃了求救，模糊的意识我让我回忆起我和祝长生的这一生……

一

我生长在山清水秀的鱼米之都。时逢乱世，父母婚后就生了我，母亲给我取名叫阿娇，希望我的性格娇弱，以后能在丈夫的庇佑下安安稳稳的度过这一生。父亲是个能干的男人，他的养白鸭技术全镇闻名，养的牛儿也是全镇最肥。

小时候的我经常和父亲去田野里赶白鸭子，父亲把长长的竹藤交给我，就一家一家去收废品了。我坐在牛背上，看着它高兴地把青草嚼在嘴里，让春天肥嫩的草汁流出嘴角，拿着竹藤淘气地逗弄白鸭群。黄昏时，我便和父亲背乘夕阳满载而归。

我常常想，我以后要嫁人也要嫁一个像父亲一样勤劳、能干、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而我会像母亲一样，和丈夫同顶家族半边天，把生活经营地有声有色。现在是新时代了，阿娇也从来不是只能做笼中的金丝雀。

我十七岁那年，父亲用卖白鸭的钱给全家买了新衣服，村里的小孩都很羡慕我们家兄妹。村里的大人们也像疯了一样，争相模仿父亲养白鸭放牛，很快水田里的鲜草都被吃光了。母亲看到白鸭子饿得不成形，急得和村民们红了眼，父亲倒是不急，他抱着我说阿娇，临边的浩烟镇有一条很长的河，那里的人都不养白鸭，每天打渔而生，田里的鲜草没有畜生吃，全都肥美着呢，赶明天我们就去那里让白鸭吃个饱。

我高兴极了，哦，白鸭子有草吃了，小白鸭养肥后过年就能卖个好价钱，弟弟妹妹今年又能添上新衣服。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早早地推醒了父亲母亲，母亲给我换了好看的碎花红棉袄，梳了两个麻花辫。晨曦中，我和父亲哼着歌抄着山路出发了，山下稻田里的青蛙呱呱地叫，分外好听，露水沾湿了衣裳也浑然不觉，那时的我是如此幸福。

月亮消失的时候，天空也渐露鱼肚白，我站在浩烟镇绿油油的田野里，看着牛和白鸭欢快的吃草，哼着刚和女同学偷偷学会的《大海》，快乐地挥舞着竹鞭。

父亲回来的时候，带了一个驼背老头和一个比我高出一个头的少年，少年的背很直，但一直低着头。老头说，家里兄弟多，米已经不够吃了，就让老二和女娃学养白鸭赚钱吧！

父亲和老头走后，少年终于抬起了头，

那一瞬间我被他好看的眉眼吸引了，在麻田村，我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男孩。白净的脸上有着浓密有型的眉毛、高挺的鼻子看起来十分英俊，他小声问我，“养白鸭真的能赚钱吗？”清晨的阳光从他头顶的发丝穿透过来，照着他鼻尖那颗汗珠晶莹剔透，他墨黑的眼睛盯着我看。

“能…当然能…”

我结巴起来，呼吸加促，指着自己的碎花红棉袄给他看。“这件衣服就是我和父亲去年麦白鸭赚钱买的，我弟弟妹妹也都有。”

“真好看”，他看着我的衣服，低低笑了起来。

“我叫阿娇，你在家排行老二，你真名叫什么呢？”

“长生，我母亲希望我能长命百岁”

嘿嘿，你母亲真会起名，我咯咯地笑。

从那次之后，我每天都会去浩烟镇和长生去放白鸭，浩烟镇的人都说我们是金童玉女。长生会去河边的柳条和紫荆花给我编一个花环戴在头上，他好看的眉眼对我笑，他说：阿娇，你真好看，好看的像童话里的公主。长生还会用水田里的野花编成戒指让我待在手指上。他对我说，阿娇，我想一生一世对你好。浩烟镇的水草多，等我学会了养白鸭技术，我就养一整田白鸭子把你娶回来。

我看着他痴痴地笑，幸福地吻了一下长生跑开了，水田里的白鸭子扑棱棱地飞开一条道，像是为我们庆贺。

长生的父亲早有这个意思，他查了父亲的生辰八字和他是同一天就跟父亲认了老同，拿着高粱酒和父亲举杯，庆祝老同马上要成为亲家。

父母都很喜欢长生斯文，清秀的模样，父亲说长生是个善良的孩子，你嫁给他只有你欺负他的份，没有他他欺负你份，你以后一定不会受委屈的。多年后，我在无数次深夜痛哭中才明白，父亲只算中了开头，却没有算中结尾。

父亲为了我能够幸福，不仅将养白鸭技术对长生父亲倾囊相授，还赶了一半的肥白鸭给长生家生蛋，补充家用。

出嫁那天，母亲给我披上红盖头，送上早为我准备多年的首饰嫁妆，父亲用板车全部送到了长生家。我知道父亲大半辈子的辛苦都随我送来了，父亲说，傻孩子，你到婆家过得幸福就好。临走的时候，父亲把长生正在读书的六弟接走了，他说六弟学校离我们家近，来回跑太辛苦就直接住我们家吧。

父亲以为他的妥善安排，能够为我今后的婚姻生活铺好路，婆家就会对我好。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人性的贪婪，人是多么贪得无厌的动物。就像麻田镇的村民，父亲教他们如何喂青草，让白鸭下出拳头大的蛋时，他们很高兴，争相往我家送新鲜的白鸭蛋；但当他们的白鸭永远比不上我家的白鸭肉质肥嫩，产蛋量高时，他们便用犁头铲掉麻田村所有的嫩草。

婆婆总是护着三弟和六弟，我受不了婆婆的分别心，婆婆分给三弟、二弟的，我和长生也要。长生总是劝我不要争，作为兄长让让三弟和六弟也是应该的，听了长生的话，我忍了。

我生第一胎的时候，长生入伍了，他要当男子汉保家卫国，保护我。我挺着大肚子，插秧种菜，晚上回家想给孩子补补营养。婆婆闻着香味过来，带着六弟一起吃，还责怪我好吃懒做。我气到回到娘家，母亲因为不堪被邻居冤枉偷鸡，服农药自尽。长生也回来奔丧，父亲境况已经大不如从前，他劝我收着性子，他只能护我到出嫁，别的再也无能为力。我看到父亲一夜白头，泪水从他干枯的眼角缓缓流出……

我明白父亲再也做不了我的依靠了，而我要承担起大姐的责任，撑起父亲肩上的重担。母亲去世的那一夜，我长大了，收拾好衣服第二天随长生默默离开了娘家。

长生，我舍不得依靠你，因为那样你会和父亲一样，太辛苦。我们从此以后要相依为命，互相扶持，把孩子一起养育长大，一家人过着平淡恩爱的生活！

生孩子孕吐越来越明显，我因为母亲伤心过度，经常浑身不舒服，半夜辗转睡不着。长生随着三哥、六弟一起准备合伙承包浩烟镇山后的果园，每天开垦荒山早出晚归，陪我的时间越来越少。

接着我们生了二胎，家庭负担越来越重，你也越来越忙。好在果园的生意有起色，还能包我们一家四口的日常生活。但我考虑到孩子以后上学教育都要学费，就想把孩子交给婆婆带，没想到婆婆完全翻脸不认人，不肯带孩子，她说她那么多儿子以后那么多孙子，要一个个带到自己会累死。可是婆婆，公公的白鸭长得那么肥，你完全吃穿不愁，你为什么不在我们最艰难的时候帮我一把！

我撂下狠话，婆婆你要记得你说过的话，以后三弟、六弟的孩子你都不能带。

这一次，长生还是劝我要忍让，但我已经不想再听他说。

我以一己之力得罪了整个祝家，祝家人视我如水火，可长生却还是和他们血浓如水，兄弟情深。

我恨祝长生，恨他在祝家人把我排挤在门外的时候，他还要做守门员。

从此，我变了。

我像汉子一样在果园里劳作，拼命地赚钱，我把钱看得比命还重要。外人都说我视财如命，一毛不拔，甚至说我逼长生拼命去赚钱，把他当做赚钱的工具。

诸多非议我都挺着，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摸着孩子熟睡的头我才会默默流泪，我想起了十七岁那年，长生给我送的那枚野花编织戒指，我想起了他答应要照顾我一辈子，而如今他对我又做到了几分……

看着眼前只顾蒙头大睡的男人，泪水再一次婆娑我的双眼……

婚后十年，为了照顾孩子，我和长生分居了。长期的委屈压力让我的脾气越来越暴躁，此时的我已经成了浩烟镇远近闻名的泼妇，名声和当初父亲养鸭的技术一样响亮。

我对孩子要求很严格，我不想他们输给任何一个祝家的孩子。工作回家时，无处发泄的我也会把脾气撒在孩子身上，打骂完又抱着他们心疼。所有的孩子都怕我的暴脾气，甚至是娘家的孩子也怕我的暴脾气，而我也早没有了父亲对孩子般的慈爱。

我经常会因为长生去打牌，晚归，不听哦的话对他又打又骂，还会把他关在门外闭门思过，任凭公公婆婆心疼，咒骂我！

公公终于忍受不了我了，他拿着父亲教他养白鸭的竹藤狠狠地抽在我背上，我刚准备反击，他把大板凳砸在我的手腕上，我嗓子冒烟，昏倒过去。

醒来时，医生说我手腕骨头粉碎性断裂。长生仍然陪着我，劝我不要怪他父亲。

我不想哭，眼泪已经流干。我读起了金刚经，吃斋念佛不带一点荤腥，希望菩萨能够给我力量，原谅我的罪孽，保佑我的孩子健康平安。

婚后二十年，孩子已经长大成人，然而他们并没有像我期望的那样出类拔萃，我知道我的教育方式有问题，对于孩子我只能尽力弥补。

果园发展得越来越好，我家的积蓄慢慢也多了起来，村里见我们发财的，过来讨好的人也越来越多。但我想给孩子买房到大城市，离开这个不欢迎我们的祝家。

六弟说，果园的分红越来越好，按照当初投资，我们要搞承包制，他们投资最多所以优先承包，第二年再由我和长生承包。第二年春天，六弟又换了个说法，一年一次承包权变更不利于果园经营，三年一换。第四年春天，我满心欢喜地想怎么要回果园经营权时，六弟没有通知我，廉价买下我们的股份，长生同意了。

当我知道，辛苦大半辈子的果园已经不属于我的时候，我又打又闹，骂六弟黑心，气长生软弱。失去果园经营权的我，再也没有能力帮孩子买房到大城市，在小镇上盖了一栋楼，媳妇并不以为意。我只能眼看六弟盖起了高楼，眼看他再宴宾客……

婚后三十年，我和儿子媳妇的关系都不和，媳妇连孙子都不让我带。我仍然给他们吃斋念佛，希望佛主能够庇佑我的后代。

我的一生就这样完了，其实我才花甲之年。父亲这个时候还精神抖擞地为我准备嫁衣。

此时，我倒在楼梯上艰难的呼吸，弥留之际我又想起了长生，当初那个英俊的少年。

长生，大家都夸你正直善良，都说我是个泼妇，可只有我知道你是怎么对我的。

被别人骑到我们头上欺负你都劝我忍让，看到我受委屈你不闻不问，我冲你发火打你骂你，你都可以不当回事，你什么都可以忍受的了，可是我不行。我要撑起父亲的责任去接济弟弟妹妹，我要给我们的孩子顶起一片天空，让他们能够有资本去和别人竞争，所以我要向一个男人，最后向一个泼妇一样和别人去争。当然，对于你来说这一切你都无所谓，你的孩子你都可以让，气急了我真的想剖开你的心，看看是不是石头做的还是舍利子做的。

人说婚姻是坟墓，我的婚姻简直是个石棺，我和长生躺在里面，长生的父母和兄弟嘲笑我活该，我拼命地拍打石棺，手指划一道道血痕，我呼喊着长生和我一起用劲挪开棺材冲出来。然而长生听信父母亲的话无动于衷，他抱住我，任凭我声嘶力竭。

我咽气在婆婆的前面，也死在祝家所有的兄弟姐妹前面。

他们终于如愿以偿，我再也无还手之力。

娘家人说，麻田镇的女儿活一世要写祭文以示尊重，司仪说媳妇先死做祭文会冲到祝家婆婆的坟头，老六说，我们浩烟镇葬礼没有这样风俗。

娘家人说听长生的。

长生说人死灯灭，浩烟镇的葬礼一切从简。说话间，长生终于流出了泪，我看见他在众人面前悲呦地扶着我的棺木哭。

可这又什么用呢！

我坟头青烟已散！

长生，这一世夫妻情缘至此，来生，你若再遇到一个赶着白鸭穿着碎花棉袄的少女，请放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