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叔看着空无一人的门庭,懒懒地倚在躺椅上长叹了气。
“玄诚走了,明微走了,到最后虚尘也走了,唉,罢了,罢了。”师叔微声絮道,空洞的眼神似睡去一般。
红尘倒是万般缠绵,把身边的弟子一个个缠了去。红尘有多好?他年轻的时候似与人讨论过,那年明成祖登基,山上每日门庭若市,比现在热闹的多。
山上的弟子到了二十岁便下山游历,毕竟不入红尘又怎能悟彻红尘呢。所以他也下过山,入过市,品过红尘,步过江湖。
悟了吗?
他的弟子方还年幼的时候围着他问红尘是什么样子,他总是晃着自己的躺椅闭眼说到;“谁知道呢。”
“似是悟了吧。”当几个弟子扫了兴纷纷离去他才缓缓睁眼抚着脑门自嘲笑道。
似是悟了吧,不然自己又如何留在山上呢。
除了下山历练,师叔一辈子都留在山上,这话不掺有一丝假,他是被前掌门捡回药膳房的,他从小便围着丹炉转悠,一身体魄便是让一株株草药喂的十分精健。
稍大一些他才进的道居堂,道德经翻了几页遍看不下去了,武堂前练剑倒是比谁都勤快。一晃十几年,同门子弟纷纷下山历练,掌门对每个弟子都说了很多话,例如好好修炼,不失本性,静心悟道。到了自己掌门二话没说拿着拂尘在自己天灵盖上敲了两下,他护着被打的生疼的头顶半天没说出话来。
“你可知为何打你。”
他疼得满脸通红,不敢顶嘴,怕再挨一杖。
掌门看着他滑稽的样子,似想笑,却又不能失了掌门风范,便也忍了回去。
“你天性好斗,此去山下,切记少言语,莫要惹是生非。记住了吗?”
“记住了,记住了”他大喊一声,不等掌门应他便匆匆离去……
回头想想,为什么掌门对他说的话最少,因为师叔的武功好啊,武功好了才有资本在这个江湖上存活。
淮南巷中有一处酒家叫做桂花坊,顾名思义,酿出的酒带有浓厚的桂花香气,酒坛启封,浓厚的酒香顺着小巷布满整个江南,每日上百醉客登门而至,听闻淮南巷中能过车马的大道便是酒客们一脚一脚踩出来的。从小在山上长大的师叔不知酒为何物,只是喝过一次便流连忘返,不过让他醉的不是酒,而是经常坐在角落里品酒的一位姑娘。
那时起,师叔每日凑些银两去品酒,一边品着,一边直勾勾地看着旁边的那位姑娘。
那是个很美的姑娘,师叔从来没在人前评价她,只是偷偷在心里面评论。
有多美?
天仙。
那时候师叔总是围着她叫仙女姐姐。
叫仙女不错,她的长相确是让人一眼过目不忘,叫姐姐也没错,她确是年长他两岁,不过仙女姐姐听着让人别扭。
她也听着别扭,每当师叔在远处喊她,她必然冲着师叔的小腹狠狠来上一脚。
她是个侠女,身手也是了得,纵然是师叔的身板,挨上一脚也要蹲在地上缓上好一阵子。
“别跟着我。”那姑娘冷冷说道。
“怪哉,跟着自己喜欢的人不是天经地义。”师叔无赖地说道。
还好那时身旁无外人,若是让几个同门听到定会笑掉大牙,不过师叔真的动心了,陷在红尘中无法自拔。
“山下就是舒服,有肉吃,有酒喝,还有好看的姑娘。快哉,快哉,道爷我就不回山上了。”这是师叔下山后说过的一句话,不过怕是现在已经忘了。
江湖美好,却又无常,正当师叔沉浸在自己的美梦中,突如其来的事变让他猝不及防。
既为侠女,必定行的是江湖事,刀光血影已是常事,她今天伤了几个泼皮,明天杀了几个恶棍,师叔从来不会过问,按师叔的话讲:“恶命必有天来收。”
她便是恶人的天命,亦是师叔的天命。
那日两个恶徒当街杀人,她路见不平出手收了二人性命,殊不知这两个恶徒背后势力甚是强势。
索命黑坞,帮主唤作严黑蛇,手下恶徒上千,他们更是买通当地官府,所到之处无恶不作,只要不是生灵涂炭,官府几乎从不过问。
手刃黑坞之人,严黑蛇勃然大怒,四处寻人,竟直接寻到了她家,屠尽上下十一口人,半炷香的时间十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齐整地摆在家门之前。
事发时,师叔与她正在饮酒,酒家小二急匆匆跑来说了此事,她二话没说抄起腰刀夺门而出。
那时若不是师叔跟了上去,她可能已经死了,在是十一颗人头的注视下,他二人如同下凡侠侣一般点血武剑,不过是边打边退,纵然二人武功如何高强,但耐不住人多势众,性命倒是留住了,不过二人身受重伤。
仇还报吗?那时自然。身受重伤的二人躺在床上,师叔翻过身来附在她耳边安慰道:“若不是他们人多势众,道爷我必取了那厮首级,你放心…”师叔说着猛然看着她空洞的眼神声音戛然而止。
师叔是那时变得不怎么说话的。
师叔知道,若是她的伤先于师叔痊愈,她必定会孤身一人前去报仇,所以师叔日日盼着自己能早日痊愈,至少要比她痊愈的早。
不过师叔终是没等下去,他怕那姑娘先跑了去,所以师叔未等痊愈,便只身一人前往黑坞。
结果可想而知,以少胜多那种事只有在小说里面才会出现。严黑蛇没有杀了师叔,挑断了脚筋,师叔像被垃圾一样扔了出去。
江湖险恶,没了双腿等于尽失武功,没了武功便无法复仇,刚刚扔出来的那一瞬间,师叔想死了,但是又不能死,他想阻止她再过来了。
没有胜算。只会白白丢了性命。
没了双脚,师叔还有手,他就一点点爬,硬生生爬了回来。城东街顺着江南水畔一直到淮南巷拖了一路的血迹。
当她见到师叔的那一刻她什么话也没有说,轻轻背起了师叔向医馆走去。
那是个寂静的夜晚,你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师叔多么想开口劝阻那女子再去黑坞,看着她依旧空洞的眼神,师叔知道就算是说了,她也听不进分毫。
师叔在医馆的那一段时间,她一直守在师叔身旁,不见天日的病榻,师叔不知道和她在一起了多久,可能是一月,也可能是一年,好像也是一世。
师叔那晚爬回来的事情惊动了整个镇子的人,同下山历练的同门将此事汇报给了掌门,没出几日掌门便派了几十个内门子弟接他上山。
师叔不愿走,两只手死死钉在病榻上,两只眼睛瞪地通红,嗓音嘶哑地大喊“不走”
她坐在一旁终是忍不住了;“你走吧。”多日没有说话,她的嗓音如同老妪一般沙哑难听。
师叔直直地看着她,她也直直地看着师叔,在如同隔世一般地注视下,她缓缓走近,将师叔拥在怀中。
“走吧,我的仇必须报,你失去的腿我也让他们双倍奉还。”她的声音还是冷冷的不带一丝感情。
听到此,师叔整个人开始癫狂:“求你了,别去。求你…”
她不再看他,冲着几个道士一挥手。几个道士像是明白她的意思一般,一股劲,硬生生将师叔送病榻上拖了下来。师叔整个人像是一头待宰的牲口喊叫着被人托出了医馆……
那日是师叔第一次哭,也是师叔最后一次哭。
从那以后旁人就没有见过笑着的师叔了。
长老说师叔是顿悟了,师叔背后总是会嗤笑一声。
也是那日,师叔开始嗜酒如命,经常命下山的弟子回来后为自己在淮南巷中打上一些桂花酒,一个酒葫芦挂在腰间,没事就坐在躺椅上饮上几口。
慢慢地上山的小弟子越来越多,围着师叔叫唤着“酒师叔”
酒师叔道号是什么。师叔的徒弟曾经问过他。
酒师叔晃着躺椅醉醺醺地说:“早忘了,我有记忆的时候他们就叫我,酒道人,酒师傅,酒师叔。”
到后来就变成了酒长老……
那个侠女呢?
“肯定死了,黑坞的势力何其庞大,岂是一个女子能撼动的。”几个小道士闲余时会议论此事,不过从不敢在酒师叔面前提起半字。
酒师叔心里也明白,死了,肯定是死了,要不然黑坞为什么还能在山下胡作非为。但是也有可能她归隐江湖,一个人静静度过一生,也有可能秘密学习武林秘籍,有朝一日屠杀恶徒,灭了黑坞…然后上山来寻他…
眼泪划过脸颊,酒师叔微微睁开眼睛抹干了泪痕。
“虚尘下去了得有一个时辰了把。”酒师叔小声絮道。
刚刚做了一个梦,挺真实的。
“唉,人老喽,静一会都能睡着。”酒师叔拍了拍胸脯,从怀中摸出一个酒葫芦,酒盖一开,浓郁的桂花香布满整个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