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宅门又进了北房正厅,屋子里很快拥满了男女老少。
直至见了儿子范耘,范继宁这才知道,是他为立城带路,两人驾乘轿车从北平归来。
一家人坐的坐站的站,全都注视着初成大人的范立城,温厚沉静的范耘坐在人堆里,看着地面。
范立城有点怕生地对大伙儿说:“原本不想告诉大家,可是我娘让我回老家认亲,把我爹的事儿告知家里人,给大家一个交待。”
一屋子人听了,见立城脸色肃穆,约摸预感到了不祥之气,纷纷发声问话。
范继宁扬起拐杖打断嘈议声,说:“静一静,听孩子说。”
范立城继续说:“民国二年,袁世凯下令解散国民党之后,我爹跟着国民党代表团南下,参加了孙总理发动的二次革命,后来辗转湖北、福建各地,民国十年,在广州安定下来。
“四年前,孙总理在北京仙逝,蒋介石继承了大位,我爹在广州做了中央党部军事部的一个宣教干事。由于担心连累家里,一直没有写信回来。直至前年,国民党发动北伐,我们一家随北伐军北上,去年在攻打济南时,我爹牺牲于行军途中,后来被安葬在南京的郊区,立了一座范公祠……”
屋里的气氛冷滞下来,范继宁呆呆地说:“到底是走了,到底是走了……”右手捂住眉眼,大声哀叹,他对儿子的怨恨和挂念,终是被心底的哀伤所冲散。
范甄氏惶惑地瞅着孙子,不敢相信这一事实,问了一句:“你爹不在世了?葬在南京?”
范立城凝重地点了点头,范甄氏陷入回忆中,默默地落下老泪,又抬手擦拭一下。
范继峦沉默了一会儿,代为问话:“那你娘呢?你还有兄弟姐妹吗?你自己成婚了吗?”
范立城回道:“二爷,我娘现在北京定居,住在公羊胡同原先的家里,二叔给腾了一进四合院。我只有一个姐姐,叫立亭,她已经嫁了人,姐夫是南方人,他们不住公羊胡同,但也在外城,离得不远。我也结了婚,媳妇儿叫戴晓晴,忙着工作,没跟我一块儿回来。”
屋里的一众人渐觉轻松,范甄氏出神地哀叹一声,见丈夫仍然抚面不语,便对孙子说:“来,你过来,让奶奶好好瞧瞧。”
范立城上前几步,范甄氏拉住他的手腕,脸上现出疼爱的神情,问道:“你娘她们怎么没回家里来?”
范立城既感亲近又觉不适,说:“我娘她们,是觉得有些生分……我是个男人,必须回来认祖宗。”
吱唔一声,又说:“这回我先认个门儿,往后有机会了,我带她们一起回来看看。”
范继宁丧气地低着头,眨了眨眼,抬头说:“立城,你过来,让爷也好好看看。”
范立城轻轻拨开祖母的手,走近祖父,将右手交到他的苍老的大手里,听见他问:“你如今做什么行当?”
范立城回道:“我在北平内城第二区政府工作,是副科长职务。”
范继宁心里一动,和蔼地问道:“辞了不干,成吗?”
范立城一怔,抽开手说:“爷,我知道您担心我,可那是我爹临终前托上边给我争取的位子,我得干下去。”
范继宁听了,思虑片刻,又劝诫道:“你爹最后得了那个收场,全因不听我的话,你再不能重蹈覆辙了,我给你另谋一件差事,一辈子安安稳稳的。”
范立城婉言拒绝道:“我知道您过去在京里做大官,我完全相信您的能力,但您别这样儿,我也有我的志向。”
范继宁有点生气地埋怨道:“你怎么跟你爹一个脾性?连话都一样。”
范立城笑一下,说:“爷,咱们不说这事儿了,我已经成年了,也清楚仕途的险恶,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范继宁听了,若有所思,默不作声。
范继峦欲言又止。
范立城沉默了一会儿,问爷爷:“依乡下的习俗,我爹去世的事,是就这么悄声过去了,还是有什么讲究?”
范继宁一怔,皱着眉瞅一眼范继峦,又对孙子说:“哎呦,你瞧我这脑袋……”
范继峦回忆片刻,说:“我记得那一年,西头儿昭堂他哥好像没办什么,对,是没办,但是建了一座衣冠冢。”
范继宁听了,默然点头,又问孙子:“你方才说,你爹安葬在南京郊外,还有范公祠?”
范立城神色低沉地点了点头。
范继宁沉吟片刻,说:“那就好,那就好,只要不是匆匆葬在济南就好。既然如此,南京离北京路途遥远,就让小渊安息在那里吧……往后,咱们去看看他……
“至于乡下的习俗,我们还是给小渊在村头设一座衣冠冢,往后,后人也好祭祀。家里应该还有他小时候的衣物,北京家里更多一些……”
说罢,看一眼夫人甄氏和范继峦。
范继峦说:“也好,也好……”
范继宁抬头盯住孙子,说:“立城,你爹的衣冠冢,咱们再择吉日破土动工,先不着急。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先别急着回北京,你和你二叔在家多住两天,跟大伙儿熟悉熟悉。另外,爷有东西要给你。”
范立城接受了挽留,在太平庄住了两日,受了家族本源的熏陶,不觉间心性也淳朴沉静了许多。
一到饭后,爷爷范继宁和二爷范继峦与他或在家成晌叙聊,或出门去看村子的容貌,使他度过了值得回味的两天。
临行前的一晚,范继宁搜寻了一些书籍,又写了一封信,一并交给了他。
这天一早,范立城开着轿车,和二叔离开太平庄朝北平而去,正午时进了永定门。
回到公羊胡同的家里,他吃了午饭,向娘述说了返乡的情况,随后提着一捆书籍和信札走进书房,坐下来一一翻看,又拆开信封,仔细阅读。
要说前清大吏的人生经验、思想智慧真是要超过常人几倍不止,范立城一行一行地看着信纸上的毛笔小楷,几乎全是祖父对他的教化和嘱咐,读过一半时,心里蓦然生出一阵感动和迟来的幸运感。
有这样的祖父真好,只可惜以前没有与他相处的机会。
放下信件,范立城默想了许久,起身将那些书籍和一部《清史稿》一一摆在书橱上,耳畔不住地回响着老人家在油灯下的嘱咐:
“适逢乱世,又不能激流勇退,必当知《道德经》里‘善摄生者无死地’的奥妙。人在世上,转眼成为历史,不妄言留名青史,亦当起到某一处的不可或缺的作用。倘若贡献卓著,业力充沛,或可有再生为人的资格。而来世如何,还须看今生作为,望你理解、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