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杰楷又急又怒,正不知所措,忽听见身后传来父亲的声音:“老金啊,我给你磕三个响头,如何?”
金二爷回身一瞅,登时换上笑脸说:“哟,沈老爷,您也在啊,您这话可太重了……正好,您给主持主持公道。”
沈昭堂和胡管家走近钱庄大门,不屑地说:“我都听明白了,你要揪人就揪嘛,为难杰楷干什么呢?他又没挡着你。”
金二爷一时语塞,身边的几个随从也不敢言语。
沈昭堂问儿子:“差的钱给补齐了吗?”
沈杰楷说:“齐了。”
沈昭堂又问他:“医药费给了吗?”
儿子说:“给了。”
沈昭堂转身盯住金二爷,浅鞠一躬说:“我这老脸够了吧?”
金二爷忙不迭地说:“这、这,您这什么话?”
沈昭堂说:“我可是公道做事儿啊,误会弄清了吗?”
金二爷忙说:“清了,弄清了。”
沈昭堂不再理会他,拱手向众人道:“我老沈教子无方,经营失策,弄出这么件荒唐事儿,让大家见笑了。”
众人听了,陆续避脸走开。
沈昭堂再看一眼金二爷,金二爷自觉无趣,叫上几个汉子拔脚离开,进了不远处的一条胡同。
啪的一声,房间里的沈昭堂一巴掌扇到儿子杰楷脸上,骂道:“你还要脸不?这么好的营生,你不上心?!”
啪的又是一耳光,沈杰楷脸庞一摆垂头不语。
沈昭堂舒一口气,说:“要再出一件乱子,你立马把那个小的给休了!”
沈杰楷吃惊地抬头盯了父亲一眼,又低下脑袋。
沈昭堂怒气难消,说:“上头摊了三万大洋,你竟然不在意!把钱庄没收了才着急,是不是?”
沈杰楷不敢答话,听见父亲又骂道:“生意越来越忙,你却只顾享乐。三个弟弟如今过得如何、是生是死,想过吗?……你要是不思悔改,我给你一笔钱,生意你就不要再插手了!”
说罢,沈昭堂怒气冲冲地出了房间,走进大堂,对一众伙计说:“打今儿起,半年以内,钱庄的生意由我和胡管家打理,少主子在家休整,日后他有了起色再说。”
言毕又对胡管家说:“你也要好好管管伙计们,不要弄到让人家踢馆子的地步!”
胡管家忙说:“诶,诶。今天我一走,就出了这档子事……”
沈昭堂听了,又说:“明天一早,去见见县太爷,敲诈勒索也没有这么狠的,这样还行?”
清早的阳光照着房山县国民政府大楼上的青天白日旗。
沈昭堂和胡管家到了大门口,门前已聚集了一大堆掌柜模样的中年人,围着县长和随从吵吵嚷嚷。
一个性烈的方脸掌柜大声说:“吕县长,国民政府怎么能收这么重的税捐?这叫什么国民政府?”
另一个瘦脸掌柜说:“这还让人怎么活下去啊?本以为国民党一来,能有好政策,怎么还变本加厉了?”
吕县长在人堆里焦急不堪,他要去北平参加一个重要会议,秘书大声劝导人群:“各位掌柜,稍安勿躁,如今天下初定,百废待兴,政府需要民间资本的支持,而况北伐战争耗尽了党产,各位能尽力便尽力,这不是白白拱手相送,后面会有政策红利。”
沈昭堂面目痛楚,心道,搞政治的怎么都是这个模样儿,把百姓当傻子骗。
吕县长从随员们挡开的一条道上走出人堆,匆匆上了汽车。
一众掌柜又涌到车前挡住,吕县长忍不住探出头说:“大家请回,这样吧,政府收了谁的税捐,超过两千大洋的,一家可以免十年的兵役。”
大伙儿一愣,有人又闹着想得寸进尺,吕县长见状,说:“其他办法,等我回来后再研究决定,快让开,我要去北平开会!”
不几日,国民政府新的税捐政策也从太平庄刮走了一批民脂民膏,惹来一片痛骂。
返回乡下安度晚年的范继宁不免受到惊扰,心头蒙上了一缕不详的预感,这也更加使他确信,国民党的江山,不会坐得很久。
这日午后,风和日丽,范继宁和范继峦两位老人饭后散心,走到太平庄南边的河畔上,观赏水岸风光,又议论起时局来。
范继宁慨叹道:“国民党到底是打进北京了,想起来,距离小渊上次回来,已经十五六年了,十五六年,是怎么过来的……小渊那一年走后,和我也就通过几次书信,人在南方,后来就没了音信,如今不知他到底如何……我为他操了一辈子心,心早就操碎了。”
范继峦听了,迟迟不语,轻叹一下,说:“也许是前些年皖系、直系、奉系占据着北方,切断了与国民党地盘的书信来往,也许是小渊不愿连累你和嫂子,就没再联系。如今国民党占了北平,成了自家人,咱们托人联系小渊,应当会有消息。”
范继宁望着河水对岸,说:“这二十多年来,我时不时就想起那个孽子,唉,真是被他害苦了。”
范继峦安慰道:“亲骨肉,不要这么想。儿孙自有儿孙福,男子汉大丈夫,就得出去闯荡。小渊命大,说不定现在还身居要职。”
范继宁听了,却心头一沉,说:“要真是,早捎信回来了。”
范继峦一时语休,望着泛浪的河水发呆。
正自思虑间,两人身后远处的路口传来范承时的叫声:“伯伯、爹,回家吧,小渊哥的孩子回来了。”
两人回过身,神色惊愣,互瞅一眼后,范继宁边走边说:“说曹操,曹操到。快,走!”
三人急匆匆朝村里赶去。
到了宅门前,见有一个二十出头的中山装青年,生的鲜眉亮眼,气质高贵,举止不凡,朝两人一笑,鞠了一躬,叫了声:“爷,二爷。”
范继宁急挪拐杖,走到跟前,疑惑地问道:“你是孙儿?”
那俊秀青年笑道:“是,我是您的孙儿,立城。”
范继宁上下瞅着这个未曾谋面的孙儿,他的脸庞的确神似长子范渊,便说:“噢,好好好,你爹呢?”
范立城一顿,说:“咱们进屋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