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以来,昌泰钱庄的生意平安顺利,兴隆不衰。
管家吉铭恩年事已高,辞工返乡。
沈昭堂另聘请了经验丰富头脑聪慧的胡管家,一个四十多岁,坚韧和气的瘦俏男子。
不出众望,胡管家将钱庄打理得顺风顺水,沈昭堂放心地将生意交给他和儿子杰楷,自己长居太平庄静心休养。
北伐成功后,沈杰楷在县城北街附近购置了一座院落,纳了从北平逃到县城里的一户人家的女儿蓝杏儿,作为小妾。
几月以来,两人时常在西厢房里嬉笑作乐,房间里一片人间乐土气氛。
这对新鸳鸯纵情玩累了,沉睡一觉,醒后唤来丫鬟吩咐备餐,把酒言欢过后,沈杰楷才出门去钱庄照看生意。
时至初秋,天气转凉,房山县城里退去溽热,街边两行灰旧的商铺前,树木的落叶稀稀拉拉。
这一天,沈杰楷和蓝杏儿在西厢里躺着聊天,胡管家手拿一张纸急匆匆地进了宅门,满面热汗地问小丫鬟:“少当家的在吗?”
小丫鬟说:“大爷在,不过他吩咐,不要打扰他。”
胡管家急问:“人在哪儿,我去找他,你别怕!”
小丫鬟瞅向西厢房,沈杰楷在里面听见了,缓了缓神,对外面说:“胡管家,我这就来。”揭开被子,对小妾说:“你等等,我说两句话就回来。”
沈杰楷穿好衣服,拨了拨头发,出了厢房门,胡管家见了他,忧愁情急地说:“大少爷,县政府摊派的税捐下来了,这是通票。”
沈杰楷接过手,边看边皱眉说:“这么多?这事儿……胡管家,这事儿你自己拿捏着处理就好,完了给我说一声就行。”
说完,将通票又递给胡管家,也不顾他欲言又止,便叫来小丫鬟说:“给管家看菜看饭。”随即折身回到厢房重新钻入被子。
胡管家面目焦忧,将通票对折了装入内兜,对小丫鬟说:“你忙你的,不必麻烦,我走了。”转身出了宅门。
胡管家经过深思熟虑,骑马回到太平庄找了一趟老掌柜。
下马进门见了正在逗鸟的沈昭堂,开门见山地说:“老爷,大少爷这么下去可不成啊!”
沈昭堂脸色一变,说:“哟,胡管家,出什么事儿了?”
胡管家为难地说:“大少爷自从娶了那个小的后,就不太管钱庄的事儿了。”
沈昭堂明白男人的心思,见胡管家保持着克制,沉默片刻,说:“嗯,这小子……他只是不管生意了,还是惹下什么事儿了?”
胡管家回道:“没惹事儿,我就是觉得,大少爷这么堕落下去,您又见不着,这以后可如何是好?”隔了片刻,又说:“国民党占了北京,这才不到两个月,摊派给钱庄的税捐就下来了。”
沈昭堂一惊,上前问道:“噢?摊派了多少?”
胡管家说:“本来我不想告诉您,可大少爷只说让我看着处理,钱庄里的闲钱又一时不够,不得已才找您。”
沈昭堂神色凝重,又说:“先不说这个,到底摊了多少?”
胡管家犹豫一下,说:“三万大洋。”
沈昭堂心头一沉,怒道:“这他娘的,不让老子活了!什么狗屁三民主义,国民党就是一大盗,比土匪还狠!”
胡管家见老爷有些愠怒,便停了一会儿,才又说:“县政府财税科的人一早送来了通票……看起来,人家也是摸过底的,咱们钱庄在县城最大,生意又好,摊派下来的钱数自然最多。”
沈昭堂气愤难平,发泄道:“唉,我这才过了几天省心日子?又摊上这么件事!这国民党还不如张作霖,一来就压下来这么重的税捐……”
胡管家忧思片刻,摇头道:“那……唉……”
沈昭堂闷想一阵儿,说:“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啊。他奶奶的……走,咱们到县里去。这么大的事儿,杰楷这狗日的竟然不上心!”
两人换乘马车,黄昏时分进入了古老衰败的房山县城。
沈昭堂让车夫径直赶到儿子新置办下的四合院,进门问了丫鬟,方知杰楷后晌找朋友下棋去了。
蓝杏儿见公公和管家到了院中,忙出来迎接。
沈昭堂本想直接去找杰楷,思虑一下,又决定去看看儿子的屋里近来是什么情况,他和胡管家走上北房,坐到桌边,蓝杏儿低头侍立在面前一侧,他问了她一些问题,方知杰楷在这温柔乡里已堕怠许久。
他的目光从蓝杏儿身上落向地面,这孩子的确姿色动人,从脸颊到身段再到手指,都非一般女子,但她是福星还是祸水,现下却不好说。
今后是拆散他们,还是就这么着,还要看杰楷能不能转变过来。
沈昭堂轻叹一口气,起身在各间屋子走了一遭,从屋里的陈设的气象感受着儿子近来的境况,不禁更为忧心,遂嘱咐蓝杏儿差人去告诉杰楷,让他即刻去钱庄商量税捐的事,又转身对胡管家说:“我们走,去钱庄。”
蓝杏儿应了下来,和丫鬟走出宅门,礼送公公和管家的马车离开。
马车临近昌泰钱庄,车厢里的沈昭堂却听见儿子杰楷在门口向谁道歉:“金二爷,真对不住了,这么大的数目都给您弄错了,还伤了您家伙计,我给您赔不是……”
他忙掀开窗帷望去,见那金二爷趾高气扬地说:“太过分了,少算了钱不说,态度还这么恶劣,你今天不给我台阶下,我可要让全县城的人都知道,你们钱庄欺行霸市!”
沈昭堂喝住车夫,那金二爷他认识,是住在县城里的一个离土地主,听上去像是钱庄理亏,便又放下窗帷,示意胡管家稳住神,说:“咱们就待在车里,看杰楷怎么解决。”
沈杰楷的话音又传过来:“金二爷,得理也要饶人哪。我当着大家的面儿给您赔不是,打伤的伙计,我出医药费,咱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啊。”
那金二爷站在钱庄门口不依不饶:“那不成,谁打了人,谁得坐班房。要不然大家随便打人,完了都给钱了事,那还了得?是不是?”
沈杰楷瞅一眼围观的人群,也提高音量说:“误会,都是误会嘛,不是故意的。你说咱们低头不见抬头见,真要闹僵了,以后还怎么来往?”
金二爷笑了一声,说:“来往?以后要来往,就先得让那几个人坐班房,或者,在这儿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