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堂现下忙着准备在县城开一家钱庄。
光大煤窑股金年年分红颇丰,家里已攒下几箱白银。
他已不大在意郑留玥的变化,隔上五天八天从县城回来和二姨太厮守一回,还打算将来把她接到县城去。
两个庶出儿子沈杰仁和沈杰标日见成长,时常和大哥杰楷、二哥杰英闹对立,沈昭堂再三教导,也无法使孩子们齐心合力,甩袖离去时便萌生了把儿子们分开送出去读书的念头。
半年后,民国三年(1914)五月的一天,昌泰钱庄在房山县城盛大开业,铳子、鞭炮声和挤爆钱庄的人群轰动了县城。
沈家的聚宝盆自此又多了一樽。
生意渐上正轨,沈昭堂思前想后,买了两院房子,接来两房女人和四个儿子,将四兄弟送入县立的中学和小学,自己和请来的管家吉铭恩整日待在一起,照看钱庄生意,琢磨经商之道。
这吉管家个头略矮,胖瘦适中,神情自带喜气,目露精光,谈吐文雅,行事周到得当,是一位令人十分称心的好帮手。
这一日,初夏的阳光照耀着太平庄,空气里漂浮着麦苗的清香。
范继宁隐居的宁静岁月又一次被袁世凯派来的特使搅乱。
他向来人问清缘由,确认不是在新政府做官,才坐上马车重返北京。
次日上午,在紫禁城东华门里的清史馆受到馆长赵尔巽的接见。
曾任户部尚书、四川总督、东三省总督的赵尔巽,半月前被袁世凯任命为清史馆总裁,主编清史,随即广邀前清遗老、大吏、学人,依照所长安排编修重点与范畴。
真的到了民国,范继宁却又眷恋前清,对修史心怀兴致,与赵尔巽畅谈许久,决定放弃晚年生活,一心耕耘史册。
当日游历了“皇上”尚且居住的紫禁城,便即与同仁们一道进入了新的角色。
时日不久,顺天府(北京)的行政发生了一次变化。
袁世凯政府的内务部,将顺天府划为中央所在地特别行政区,称京兆。
政府称京兆尹公署,行政首脑称京兆尹。
相对应的,房山县政府称房山县知事公署,首脑为县知事。
北京城里的市级机构和房山县里的县级机构,全都扯下了旧牌匾,换了新貌。
忽忽过了大半年,过完新年,正月的一天夜里,昌泰钱庄的后房亮着油灯,沈昭堂一家人围坐在桌前,为沈杰楷去北京上学一事作临行谈话。
十六岁的沈杰楷已显出一副老成模样,令人容易想到他四十岁时会有的相貌。
他面额方正饱满,浓眉下是一双长眼,鼻子平直又丰圆,抿着的厚嘴唇有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整个脸庞温和敦厚,透着一股憨劲儿,又暗含坚韧。
这种相貌不乏威严,又让人感到亲切。
沈家的男人大都有着这个特征,相似之中又各有千秋。
沈昭堂对儿子说:“此番到了北京,人生地不熟的,你要安分守己,听先生的话,一门心思学知识,甭跟其他孩子瞎混。民国伊始,将来的世事大着呢,你学成了,用武之地不会少。”
沈杰楷严谨地回道:“嗯,我知道。”
沈昭堂又说:“爹这大半辈子,都是在太平庄度过的,在县城也就待了一年多,对外边的事儿不懂,世事纷繁博大,社会既广又深,一个人在其中只是颗芝麻粒儿,无论何时,学识、智慧、经验,在外界的对比下,都是微不足道的。你要想将来活得好、过的顺,唯有保持求知若渴、刻苦努力,方才可以。你要记下这些话。”
沈杰楷回道:“嗯,我都能记下。”
郑留玥有些担忧地瞅着儿子,另几人认真地听着。
沈昭堂接着说:“将来,你要是有本事了,在外头干事,或者回来继承家业,都成。我和你娘不在你身边时,你要记住,一定要对得起将来的自己。”
沈杰楷点头应声,沈昭堂又交待了其他一些事儿,沈杰英和另两个弟弟安静地听着,时不时瞅一眼哥哥。
沈杰英形貌与兄长杰楷相像,但多了几分伶俐和狡黠。
沈杰仁、沈杰标二兄弟因与兄长杰楷、杰英同父异母,虽则相似,却更像母亲沈卫氏,因而更为英俊可亲。
沈昭堂说完后,郑留玥又拉着杰楷絮絮叨叨地叮嘱这叮嘱那。
一家人谈到深夜,直至疲乏得睁不开眼时才分头去睡觉。
次日午后,父子俩到了北京。
马车停到京兆第六中学门口,两人下了车,站在门口观望里边,沈杰楷有点恐惧地望着大铁门里跑来跑去的大小学生,不知该如何面对新同学和新先生,过了一阵儿,才跟着父亲进去办了入学手续。
他和父亲在学校里转了转,最后不舍地将父亲送出大门外,说:“爹,您回去吧,不用担心我。”
沈昭堂嘱咐道:“有什么事儿找高先生,我跟他都交待过了。”
沈杰楷应了一声,告别了父亲,目送马车离去,一转身,小跑着进了铁门。
沈杰楷走进坐满学生的新式教室,避开纷纷投射到自己脸上的目光,在先生指着的空位子上坐下来,感觉紧张又好奇,陌生的气息笼罩了整个人。
几天过后,教室里的僵滞气氛开始活跃,他与几个邻座的同学熟识起来,逐渐地融入了新环境。
北京城里的京腔更为浓重,文明之中人情味十足。
有的性格粗豪的男孩子说话十分带劲,炮味儿浓厚不容侵犯。
沈杰楷听着那纯正的京味儿,才明白什么叫爷们儿。
相比之下,自己的口音倒羞于出口,不过很快就在平日的交流中修正了一些腔调。
有一次,在新设的音乐课上集体唱歌时,他听见背后一个学生将好几个字儿发成了地方口音,心里掠过一缕不适,随即便更加注意说话的语调,又逐渐树立起在京城扎根的愿望。
经过融合了又斗争,然后分成“各派势力”的过程,民国四年进入京兆第六中学的学生们,逐渐形成了各自的习惯。
严谨求实、胸怀目标的学生,不顾人际关系专攻学业。
各路财阀、离土地主的儿子,整日跟在政务院和京兆公署的一些大员的公子哥周围,无论上课下课都寻着乐子,从不向那些对自己不构成威胁,又带不来什么的同学投去一个正眼。
性格孤僻悲观的人,成了落单的大雁,什么时候都是形单影只。
懂得关系重要的机灵人,在许多场合借机借物与那些公子哥套着近乎。
出身卑微又被家里费力送来的学生,偶尔会向强势的孩子王俯首称臣。
沈杰楷在这种环境中心智初开,学识和经验日渐增长。
这天晚上,学生们在教室里上自习,巡查的高先生转了一会儿走出门去。
不久,沈杰楷听见后边一个角落响起吵闹声,十五六岁的孩子们纷纷回头去看,几个男孩子打闹得十分起劲,一个抓起书本往另一个脸上乱煽,过不多时,门口传进一声怒斥:“停手!”
三十多个学生一起盯向走进来的高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