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多后的一天后晌,一辆黑色轿车停到房山县第四小学门口,范继峦闻得声响,从窗中看了一眼,心知来人身份不凡,忙出去迎接。
眼见大门里进来一位面目俊朗的中山装青年,身后跟着一个侍从,仔细一辨,竟是侄子范渊,一时大惊,又喜出望外。
范渊瞅着变化甚大的范继峦,笑问:“二叔,还认得我吗?您这些年可好?”
范继峦热情地回道:“啊呀小渊,七八年没见,变成这样了?好着呢,好着呢,你呢?这是从日本回来的还是?……”
范渊仍然笑道:“我从北京开会回来,参议会昨天闭幕。我现在是国民党员。”
范继峦一愣,问道:“你是国民党员?……参议会?”顿了片刻,又说:“这些年你都在哪儿呢?你爹你娘都愁死了……走,走,快到里面坐。”
范渊婉拒道:“二叔,咱就不在学校多待了,我时间紧,回家吧。回去一块坐坐。爷爷身体怎么样?”
范继峦踌躇片刻,回道:“你爷还好……你爹这两年一直住在家。”
范渊回道:“我知道,我就是回来看他的,也看看你们。”
范继峦瞅一眼门口的汽车,说:“那成,咱们这就回去。你爹和你娘,天天盼着你……你在这儿等等,我去收拾收拾,马上就来。”
不多时,轿车停到太平庄范家的宅门前。
范渊在北京家中未见到父亲,知他回到老家,才驱车回来看望。
他瞅了瞅老屋的宅门,心下五味杂陈,不知一会儿该如何面对父母亲。
正要下车,听见宅门里传出爷爷范宗岳的呵斥声,像是在训导谁,不由得一愣。
原是这日午后,范继峦的三子范承时从野地里折了一根酸枣棍当作枪棒舞弄,玩了一路跑回家里。
范宗岳见孙子飞奔进来,手里提着枣木棍,当即大声呵斥道:“给我扔了!”
孙子见一向和蔼的爷爷发怒,玩耍的热情一时受阻,又觉得扔了可惜,便将棍子靠到宅门楼里的旁侧。
范宗岳仍不作罢:“扔到门外头去!”
范承时不解又无奈,说:“那我扔到门前的水沟里去”。
范宗岳听了,缓和了口气说:“知道拿根枣木棍儿意味着什么?”
孙子摇摇头,范宗岳说:“只有叫花子要饭时,才拉着枣木棍儿!”
范承时提着棍子惺惺地出来了,见到门口的轿车,面色一惊。
范继峦先下了车,儿子神色一喜,叫道:“爹?您怎么回来了?”
范渊也下了车,范承时见了他也不怯,只是好奇地瞅着。
范继峦对儿子笑道:“这是你小渊哥,快叫哥!”
几人进到屋里,范宗岳见了范渊,瞧一眼,愣了片刻,问范继峦:“这小伙子是?”
范继峦与范渊相视大笑,对父亲说:“爹,您真的不认识了?您再仔细瞧瞧。”
范宗岳走上前辨认范渊,瞅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道:“小渊?是你!哎呀,你看我这眼睛!”
范渊大笑,握住爷爷的双手,笑道:“爷,是我,我回来啦!”
范宗岳转头对范继峦说:“我印象中,小渊还留着辫子呢!”
范渊一笑,正欲说话,肩膀上挨了一巴掌,转身一看,是又嗔又喜的父亲范继宁,两人对视了一会儿,范渊才叫道:“爹!”范继宁笑骂道:“你个狗日的……”
一家人坐下说话,范宗岳大喜过望地问这问那,范渊笑着一一作答,又不住地抬眼四望,觉得久违的宅子老旧了不少,透着股淡淡的烟味。
范继宁仔细地瞅着儿子,他与印象中已大为不同,长辫长袍马褂宽帮布鞋换成了短发中山装皮鞋,白净的脸上浮现着笑容,显得成熟稳重。
他有一肚子话要问儿子,现在却说不出来,只是在一旁听着他们说话。
范继峦问侄子:“你是怎么当上国民党员的?”
范渊将留学日本,加入同盟会,参加国民革命,直至如今当上国民党党员干部、做了国会参议员的经历向家人们讲了一遍。
范继宁听得又生气又高兴,范宗岳和范继峦不时地感慨一声,末了又为他感到骄傲。
范继宁待儿子讲完,说:“皇上逊位以来,我便再也不入仕途,袁世凯派人请了几次,我都给推拒了,后来就躲回了老家……你给爹说说,现下的袁世凯政府是如何运行的?”
范渊略一思忖,回道:“这么说吧,如今中华民国的政权体制,是仿照西方资产阶级国家而建立的。政权体制由大总统、议会、内阁、法院构成。如今的袁世凯政府是责任内阁制,国家行政权力集中在内阁,即国务院,不像孙中山政府是大总统制,总统具有无上的统治和行政权力。这是依照《中华民国临时约法》组建的新政府。”
坐在桌边的家人们认真地听着,范渊继续讲道:“袁世凯大总统,代表国家元首,总揽政务,统率陆海军,有公布法律、发布明令等权力,却没有实际的行政权力。南北议和时,南京向袁世凯提出,必须接受责任内阁制,就是为了限制袁世凯的权力。”
范宗岳不解地问道:“内阁我们都熟悉,这议会该如何理解?”
范渊回道:“议会,是体现民主的一种机构,具有立法、制宪、选举正副总统等功能。最初为参议院一院制,后来是国会两院制,由众议院和参议院组成。众议院议员,代表地域性议员,而参议院议员,代表特别社会势力。两院的设立和运行,在最大程度上容纳吸收了各派政治势力和民众意愿。目前,参加国会议员选举的政党,主要有国民党、共和党、统一党、民主党四党。在其中,我们国民党人数最多。”
范继宁等人皱眉听着,范渊又向他们解释道:“至于最中心的内阁,与前清有相同之处,又有不同,究竟有何不同,一言两语也说不清。内阁享有国家一切行政权力,由国务总理和各部总长组成。总理是国务会议主席。至于法院,就不用多说了,大体沿袭了清末的司法制度。”又瞅着父亲说:“您在都察院、刑部、法部和司法部都待过,比谁都清楚……”
范继宁点了点头,又疑问道:“我后来调迁刑部、法部,你如何知道?”
范渊回道:“今早上听我娘说的……”
不觉间,屋外天色已黑,无边的黑暗中,太平庄横卧的村庄稀拉地亮着几孔格窗。
范家人谈话的声音隐约传出院墙。
村子东头的沈家是另一副景象。
生出了白发的郑留玥吹熄油灯,准备睡觉,窗户里却传入东厢房里丈夫昭堂和二房女人沈卫氏的调笑声。
这卫氏的样貌身形尽如人意,沈昭堂宠若至宝。
郑留玥瞅一眼那边,轻叹一声,贴着炕边坐下,在嫉恨中呆呆地坐着,直至听见东厢里那种事结束后,才躺下身子,枕着瓷枕合上眼睛,胡思乱想起来。
郑留玥像十几年前一样,夜夜失眠。
到了晚上,只要对面传来狎昵声,她便像针扎般颤栗一下,又陷入妄想中,直至后半夜才感困倦,像逝去一般逐渐入眠,醒过来时往往已临近正午,阳光倾泻在庭院里的青石地上。
二姨太沈卫氏的门扇大开着,她不想瞧见她,出门碰面时应付一下,便匆匆离开,只等丫鬟送来饭菜,吃完了便去串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