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夜里,一身长袍的八阿哥找到了搬家至宣外大街背街胡同里的章御医。
章家的日子还算不错,章御医如今在距家不远的复元堂里坐诊,上门求医的老百姓终日络绎不绝。
八阿哥和他在北房里聊了一通,逐渐话入正题:“说句不好开口的事儿,过了年到现在,总觉得人不够精神,滋补的野味和中药吃了不少,也没见多大起色。几个福晋对付不过来……您先前是御医,宫里有没有这方面的特效方子,价钱什么的都不是难处。”
章御医笑了起来,盯着烛光里八阿哥衰弱的面色,说:“宫里当然有啊,可就是慢。”
八阿哥为之一振:“慢不要紧,您开方子。”
章御医又笑了:“明朝的宫廷秘方……”说了方子后又笑道:“效力惊人。”
八阿哥大为惊异:“还有这方子?”随即笑得合不拢嘴,问道:“这得多长时间见效?”
章御医回道:“也就几天。宫里的事儿,你怎么想都想不到……”
八阿哥大喜过望地说:“哎呀,这可太好了,您尽快给我把药材备齐!”
章御医却收起笑容,正色道:“八爷,我刚才是打诨说笑,您啊,不要再在这方面费心思了。”
八阿哥神情一变,问道:“那怎么?”
章御医回道:“您的毛病没在身上,而在心上。”
八阿哥又问:“在心上,怎么说?”
章御医盯着烛焰,说:“人不应该老寻思那事儿,世上的志趣那么多,就不能转移转移心思?天长日久,欲重寿短。历朝历代那么多沉溺大欲的皇帝,哪个不是英年早逝?”
八阿哥噎住了声。
章御医又说:“人的元阳之气,在一生是有限的,用多了自然就剩的少了。小孩子纯阳之身,思想开窍后,阳气就开始泄漏,泄漏越多,身体越衰弱。你看那些高僧,哪个不长寿?”
八阿哥眨着眼睛,似乎仍有疑问,章御医继续启发道:“脑为髓海,肾主骨生髓,其华在发。如若肾精泄露过多,不仅影响五脏机能平衡,还会使骨髓下流,致使脑力不足,令人心烦气躁,体弱多病,须发早白,干什么事儿都不成,也很容易犯大错。您想想,是节欲养命好,还是这样好?”
八阿哥不为所动,还想着那个方子,说:“您言之有理,可是……您说的那个方子,当真不是玩笑话吧?”章御医回道:“我不提倡那么做,方子也是以前在太医院听人传言。八爷,您还是听我一句劝,人上了年纪,阳气早都漏去一大半,如果再胡折腾,暴亡也不是没有可能。”
八阿哥一时愣住,章御医最后叮咛一句:“到了走下坡路的时候,就应该走上坡路。享享清福,游游逛逛,有什么不好?”
在世外桃源一般的太平庄里,无官一身轻的生活令范继宁无比惬意。
他时常在晚上临睡前丢开书本,寻思明天可以干什么、吃什么,似乎又有了无尽的希望,而在先前,繁忙的公务和纷杂的关系,使人无暇也无心去考虑这些简单的乐趣。
唯一挂念的是生死不明的长子范渊,还有在北京读书的次子范耘和照顾他的夫人甄氏。
这天晚上,范继峦从学堂归家,走进第二进四合院,步入厢房,将几份《顺天时报》《民立报》递给兄长范继宁,说:“孙中山来北京了,你看看”。
范继宁一愣,接过报纸仔细翻阅,一时为袁世凯邀请孙中山北上共商国是感到无比震惊,遐想了一会儿,又念及范渊,既然兵戎相见的两派能坐到一起会谈,儿子也该能回来了吧?
看完两派会谈的报道,范继宁起身踱步道:“世事真是沧海桑田哪,甲午战争那年,孙文从南方到北京,想要求见李鸿章大人,却未如愿。谁能料到他后来在南京就任第一任大总统?如今再来北京,却又是以这样的身份……”
范继峦也慨叹了几声,说:“也不知道袁世凯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前几日,参加过武昌起义的革命党人张振武被黎元洪杀了,就在北京,据说是袁世凯准许了的。眼下,孙文在北京和袁世凯会谈,这似乎有些……”
范继宁一怔,回道:“张振武被杀了?……也许他是犯了什么忌讳了,以我对袁世凯的了解,这绝不是什么鸿门宴,他就是想向天下人显显肚量,同时安抚革命党军,不会真的对孙中山下狠手……”沉默了片刻,又说:“当此关头,双方势均力敌,都不想打,那就坐下来谈谈,其实都是政治伎俩。不过,我倒真是佩服孙中山的胆量……”
范继峦点头道:“是啊,的确是无私无畏。假如换做袁世凯,他绝不敢去南京和孙文会谈。你说是不是?我看了报道文章,孙中山显得十分诚恳,而袁世凯还是不改诡诈本色。”
范继宁走到桌前,拨了拨油灯芯,说:“袁世凯说的话,你要看他的初衷和用心是什么。这个窃国大盗……苏轼评论王莽的一句话,用在他身上最合适:‘向使当初身先死,一生奸伪谁复知?’”
范继峦感慨一声,回道:“也不知眼下这局面将来会如何收场。”又问:“你说孙文真的会修建、经营铁路吗?闹革命闹了半辈子,最后修铁路?”
范继宁一笑,回道:“孙中山向袁世凯妥协的关键在哪儿呢?就在于总统是任期制的,不像皇帝,自己不退,谁都别妄想。看看孙中山的这句话:‘维持现状,我不如袁,规划将来,袁不如我。为中国目前计,此十年内,仍宜以袁氏为总统,我专尽力于社会事业,十年以后,国民欲我出来服役,尚不为迟。’黄兴要是有实力打败北洋军,孙中山不会绕这么多弯子。说到底,还是实力决定了一切。”
范继峦听了,惊得睁大了眼睛,点头道:“是啊,是啊,没实力就只能妥协了……”隔了片刻,又说:“是时候跟小渊联络了,哪怕孩子回来一趟就走也成。”
范继宁若有所思地说:“如果小渊还在世,他不联系家里,也许是有他的难处,担心连累家里,他对我的孝心,我是清楚的。但愿袁世凯跟孙中山的关系能这么保持下去……唉,说实在的,我倒真希望国民党将来能成事,历史终究是要进步的,大清太腐朽太落后了,袁世凯跟我们一样,都是大清遗臣,都算是历史的绊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