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三十二年(1906)夏季的一日夜里,弘亲王造访升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左慎之的府邸。
左慎之近来烦忧不堪,朝廷施行新政以来,所遇阻力、所生事端令人大为意外,各部衙门托请的奏疏多不胜数,其中很多既不能解决也不可草率应付,实在劳心伤神,他正自闷坐间,家仆来报,弘亲王来访,忙起身走出书房相迎。
两人一番礼数,坐到桌边议事。
弘亲王切入正题:“你是汉人,我也不避嫌,自光绪二十七年(1901)以来,袁世凯先是上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后又兼任政务处参预政务大臣和练兵大臣,次年接着成为练兵处会办大臣,听说还管着邮电、铁路,可谓是一路高升、权势熏天,近来,宫里又流出他内结亲贵、外树党援的传言……如今的袁世凯,俨然已比昔日的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诸位名臣更为位高权重……”
左慎之蹙眉颌首,不发一语,只是静静地听着。
弘亲王又说:“尽管袁所办之事皆是为了朝廷社稷,但毕竟他手里握着兵权。北洋新军,他掌握了八成的兵力。更令人担忧的是,此人只对自己忠诚,戊戌变法时,先是倒向维新派,后来在千钧一发之际,又靠向太后。按此习性,他日恐将成我大清的一大祸患。”
左慎之心知弘亲王的意图,盯了他一眼又暗自寻思。
弘亲王接着说:“近来,好些个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到我府上,托请我找太后掣肘袁世凯,我思前想后,觉得这事儿还是由都察院出面恰当,想必有人也为此事找过你吧?”
左慎之眨了眨眼,回道:“实不相瞒,是有人来过。其实我听到的有些话,比王爷您说的更重。袁世凯的确可堪大任,但坏就坏在一个奸字儿上。此人如若真的坐大,委实是朝廷的一大内患。您容我多方思量,过几日上朝时我上疏太后,弹劾那个巨魁。”
弘亲王神色沉重,点了点头,又说:“袁世凯大半生都是百尺竿头立脚,千层浪里翻身,他能有今天,也是凭着浑身的本事。要弹劾掉他,理由就得一招致命。”
烛光边的左慎之凝重地瞅了弘亲王一眼,默然点了点头。
大约十天后的一次早朝,范继宁听到了老同僚左慎之弹劾袁世凯的奏疏,措辞十分严重,一时心下大惊。
大殿里的众位大臣纷纷窃议起来,不少人面露喜色,又有不少人惊惧不已,袁世凯的几个同党和眼线,目光凌厉地盯着左慎之的背影。
西太后对此反应淡然,甚至有点反感的对左慎之说:“加上你,弹劾袁世凯的,已超过了十人。袁世凯究竟哪儿错了呢?他掌兵再多,官位再高,可到底是忠于我、忠于朝廷的,没有他,哪儿来的北洋新军?这几年修筑的铁路,成立的巡警,开办的新式学堂,又是谁做的?你们都在私底下串通好了吧?”
一众大臣左右环顾,又垂首不语。
西太后又说:“甭再为此费心了,今后此等奏疏一律停奏。用得了、用不了他,压得住、压不住他,那是我的事!”
大殿里立时鸦雀无声,过了一阵儿,几个大臣又先后上疏,奏议仿照欧美、日本,实行君主立宪制度的筹备情况,西太后依言初步钦定了出洋考察的几个大臣,镇国公载泽,户部侍郎戴鸿慈,兵部侍郎徐世昌,湖南巡抚端方,并一一听取了分赴各条考察路线的大臣的计划。
范继宁对仿行立宪的态度随着大臣们的发言而逐渐改变,他终于清醒的意识到,西太后如果像英国的女王一样不干涉政事,大清的诸多弊病或许早已清除,这便是立宪的极大的益处。
一个无风的早上,一群叽叽喳喳的燕子掠过弘亲王府的上空,落到花园里的阁楼顶上。
阁楼的木窗里传出弘亲王的声音:“去叫御医?载泠病了?”
一个杂役回道:“是的,好像很着急。”
弘亲王站起来,说:“走,去看看。”
进到四贝勒卧房,弘亲王尚未走近床榻,一嫡二侧三个福晋一同向他行了礼,四贝勒见了一惊,急叫道:“阿玛,不要过来!”
弘亲王一愣,问道:“得的什么病?还不能靠近?”
四贝勒急说:“一时说不清,但近身就会传染,她们也是刚来。”又对三个福晋说:“快,同阿玛到外头说话。”
弘亲王径直朝床前走,四贝勒大声急道:“阿玛,一会儿御医来了再告诉您。甭过来,当心染病!”
弘亲王只好止步。
四阿哥的三个福晋走过来,劝他出了卧房。
到得大堂,弘亲王询问她们和两个男仆,所答皆不中听,疑虑地一甩袖子先回到静生堂去。
不到半个时辰,四十多岁的章御医到了王府,进了四贝勒卧房,良久才走了出来。
弘亲王坐在桌边暗自焦忧,闻讯让人将已出了王府大门的御医叫到静生堂。
章御医背着小木箱匆匆赶到,见了他,行礼道:“见过王爷。”
弘亲王问道:“四阿哥患的什么病?”
章御医回道:“四贝勒肌肤生癣,也无大碍,精心调治几月便可痊愈。我已开好药方,四贝勒已差人随我一道同去取药。”
弘亲王听了,神情不改狐疑之色,说:“烦劳御医费心,真是如此吗?”
章御医又回道:“真是如此,王爷您多虑了,实属不必。”
弘亲王轻笑一下,转身指使一个仆人递上银两,章御医接连推让:“贝勒爷已经赏过,王爷不必……”
弘亲王坚决命他收下,又送到院中。
回到堂内,弘亲王叫来蒋总管,差他暗地里向四贝勒的仆人打听真实病情。
当天夜里,蒋总管使计问清了实情,回到静生堂,对正在泡脚的王爷说:“老爷,奴才斟酌再三,决计还是如实禀报。”
弘亲王眉眼一皱,说:“说吧。”
蒋总管禀道:“四阿哥患的是花柳病,满身红斑,不可接触。”
弘亲王先是一笑,转而大怒,骂道:“这个孽子!”隔了片刻,又问:“四阿哥的嫡福晋侧福晋怎么样?”
蒋总管回道:“奴才问过,她们三人目前尚好。”
弘亲王松了一口气,朝门外叫道:“来人,倒洗脚水!”
弘亲王起身写了一封信,交给蒋总管说:“你亲自跑一趟,交给四阿哥嫡福晋,两个侧福晋相互传阅。记住,让她们一个字儿也不要外泄。”
蒋总管领了命,叫了一个乖巧的丫鬟,一起退出房间,神色忧惧地挑着灯笼走向四贝勒的宅子,心里寻思,他定是在八大胡同染下的花柳病,这人真是……
蒋总管曾见过有人满身红斑不能直视的恶心模样,不禁憎恨起四贝勒来。
他和丫鬟走到四贝勒的院外,瞅着丫鬟去敲福晋的房门。
那丫鬟进屋以后,三个相貌不一的福晋反常地聚在一间房里,神情忧虑窃窃私语。
丫鬟递上信说:“老爷交代,此信只能您三人看,说出去一个字都不成。”
嫡福晋呼雅尔·玛哈凝眉接信,对丫鬟说:“你等一等。”
看完信后,玛哈又一次恐惧地想到自己身上也将长出红斑的样子,语气都变了调:“劳你给老爷带话,我们仨明早去见他。”
那丫鬟回道:“奴婢遵命。”
次日一早,呼雅尔·玛哈与另两个侧福晋见了阿玛,求他管教四阿哥,弘亲王安抚了她们一番,最后嘱咐道:“你们暂且先与他分居,把孩子们管好照顾好,我知道该怎么办。”
三个福晋应了声,向阿玛行了礼,转身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