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继宁兄弟二人坐在桌边,尹李二人和沈昭堂坐在下座,三个人偏着头脸,互不相瞅。
范继宁先问道:“今日打斗所因何事?”
沈昭堂回道:“这两个东西,带人到我家里抢粮抢钱,还砸东西!”
尹大师兄狡辩道:“我们没有抢,就是商量商量,你为什么要先动手?”
沈昭堂猛地站起身斥问:“商量?有那样商量的吗?你们这些外地人,来这儿不务正业,抢东西倒还占着理?”
范继宁抬手示意他坐下,说:“争斗是不应该的,也是可以避免的,你们如果打出人命,如何是好?还嫌不够乱吗?”
几个人悄声静息。
范继宁扫一眼各人的脸色,严厉地对尹李二人说:“朝廷既已招抚了你们,就不要再生出乱子!县衙没给你们发粮吗?”
尹大师兄清一下嗓子,回道:“前几日刚发过,可是我们二百多人,吃了两天袋子就空了,才不得不去筹粮。”
沈昭堂瞪眼问道:“你那是筹?”
范继宁已不耐烦:“好了,停住。”又说:“往后谋生计,得注意方式和态度,你们义和团又不是土匪。”
他转过头问沈昭堂:“现下小麦价钱,大米价钱如何?”
沈昭堂一愣,问道:“您这是?……”
范继宁催问道:“你快说价。”
沈昭堂回道:“小麦一斤七文,大米一斤十二文。县城的官价。”
范继宁略一沉吟,对尹李二人说:“这样,我送四百两银子给你们,但是要在他这儿换成粮食。”
尹李二人瞪大眼睛,说:“这……”又瞅一眼沈昭堂,没有做声。
沈昭堂直视范继宁,并不搭理他们。
范继宁告诫尹李二人:“你们也要给我面子,在太平庄呆多长时日,就安宁多久,不得再生出是非,反而还要维护这儿的安定。听明白了吗?”
尹李二人犹犹豫豫地说:“明、明白了。”
沈昭堂张口欲言,似乎不大理解。
范继宁对他说:“你不必多言,照办即是,这也算是我为乡亲们做件好事儿。”
屋外雨停了,乌云散去,泄下几缕阳光。
尹李二人起身朝范继宁下跪致谢,沈昭堂也行礼谢承。
送走三人,范继宁一家人发生了不快,范梅氏很不情愿儿子的这一举动,斥问了几句,范继宁只是仁厚地笑了笑,又对沉默下来的父亲范宗岳说:“您二老多保重,义和团都是流民,人到了外地,作起恶来心里没顾忌,要多加提防。”
范宗岳回道:“这你不必担忧,孙里长这些日子也在拉练民夫,真要打起来,义和团怕不是对手。”
范继宁长叹一声,说:“那也未必……谁也想不到,如今竟乱成这般模样儿!”
十几个清兵骑着军马出了南苑大营,朝直隶省涞水县驰去。
刚刚取得涞水大捷的义和团民正自兴高采烈,一座屋院里几十个分坛口的大师兄围着领袖巩天凯席地而坐,商议着如何对付朝廷军队失败之后必将派来的重兵。
有的大师兄心思倾向于招抚,不少人也主张与武卫军决战到底。
正嘈议间,门外一阵马蹄声,兵卒们跳下来,快步走进宅门,为首的差官叫道:“巩天凯何在?”
人堆里的巩天凯一怔,站起身来,其余人见势纷纷操起武器与清兵们对峙。
那为首的差官似乎毫不胆怯,仍然高声道:“巩天凯等听令:我等奉刚毅大人之命前来通告,义和团天命在身,朝廷不再出兵镇剿。自今日起,驻扎涞水的义和团将士,自上而下须听命于朝廷,不得再肆意破坏财物,今后的行动,须待朝廷召唤!”
院中一众人面面相觑,杂议四起,混乱间,巩天凯出列回应:“我等素有归顺朝廷之心,无奈朝廷与义和团刀兵相加,令人不得不反抗自保。既然有意招抚,义和团何乐而不为?我等自然会遵令,但既要招抚,便当有赏银,也要有名分,不然如此众多的团民生活实无着落,还望朝廷虑之。”
为首的差官听了,回道:“刚毅大人有令,义和团自归顺之日起,将士饷银参照新建陆军酌情发放。今后,义和团不得再抢劫勒索,扰民乱纲!”
巩天凯半喜半忧地回应道:“那是自然,朝廷有仁,义和团则不失义。我等会谨记宗旨,他日朝廷有令,自当为国为民效死!”
为首的差官一声令下,十几个清兵各自取下一个包袱,命团民接走。
那差官对巩天凯说:“为示诚意,先赠些银两给你们。巩天凯,你选几个人,随我们一同回京,面见刚毅大人,商讨归顺后的事宜!”
巩天凯为防有诈,对那差官说:“你等一等。”
遂和一众亲信商议一阵儿,最后派出了十几人,令他们一同与清兵赴京,并对那差官说:“倘若你不仁,可别怪我不义!”
不久后的一日后晌,六科都给事中、五城察院御史范继宁坐轿到吏部巡查督办事项,完后又换乘马车,欲往外城五城兵马司逐一巡视。
出了哈德门不久,范继宁听得大街上一阵嘈杂声,掀开帷帘观望,见一伙手执兵器的男子略显疲惫地行路,心下一惊。
他们面色粗邝黝黑,头缠布巾,长衣长裤,高矮胖瘦不等,长辫子污脏不堪,大多手执长矛或肩扛长刀,说话口音杂乱不一,似是直隶人居多。
范继宁让车夫放缓车速,细看一眼队伍前头的旗帜,心知这即是传言中的义和团,再扫一眼街上的行人,大多惶惑地瞅着那些团民,不少人在后面驻足远望。
到了西城兵马司,范继宁命士卒唤回外出的吴希龄,两人坐在房间里吃糕点喝茶。
范继宁问吴希龄:“义和团何时进了外城?是谁下令准许的?”
吴希龄回道:“有两三天了,传言是端郡王下的令。”
范继宁神色忧虑,又问:“来了多少人?都在哪儿驻扎?”
吴希龄回道:“目下少说也有三四百人,另外,每日都有团民进城。他们在各处的一些胡同里建了坛场,平日只是练功。”
范继宁听了,蹙眉问道:“滋事扰民吗?”
吴希龄回道:“目前尚好,不过他们要是欺压百姓,兵马司可抓不过来。”
范继宁心下沉重,默然不语,他早已知道义和团被朝廷招抚,但那扶清灭洋四个字儿总令人心里惶惧,惆怅良久,取出公文递给吴希龄,说:“外国公使又发号施令了,有几家洋货行近日被盗,情况都在上面写着……”
这天晌午,范继宁骑马赶赴顺天府尹衙门,寻找府尹何乃滢大人探问义和团情势。
何乃滢身兼都察院右都御史,尽管右都御史是虚职,两人却因之得以熟络。
见他进屋,何乃滢放下毛笔出了书案招呼。
范继宁问候道:“何大人近来可好?”
何乃滢苦笑一下,回道:“身处眼下的乱势,能好吗?”
坐到桌边,又说:“刚刚批了一份公文,宝坻县报来的(清末宝坻属顺天府管辖)。义和团在那儿闹得挺凶,电线都给割断了,电报站也砸烂了,还杀了几个外国工程师和洋教徒。”
范继宁愕然片刻,说:“这跟土匪有什么区别?比土匪还要恶劣!”
何乃滢轻叹一口气,又说:“还有比这更恶劣的。有几个团民,把其中一个妇人教民倒埋在土坑里,露出下体,塞了根蜡烛,点燃了取乐。你说这,像什么话?”
范继宁摇了摇头,又问:“那您是如何批复的?”
何乃滢呷一口茶:“让县衙出面,杀一儆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