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吃罢午饭,范继峦到沈昭堂家去了一趟。
沈家是大地主,家里有二百多亩土地,人丁兴旺,财产无数,又是光大煤窑的大东家,当下恐成义和团搅扰的对象。
走进沈家大院,庭院里二十几人正操着长矛大刀练武,仔细一瞧,全是熟悉面孔,心知是沈家操练团丁,防止打劫。
沈昭堂迎过来问候,范继峦对他说:“好好练,把人手练壮实。义和团那两个头儿刚去过我家里,软硬不吃……”
沈昭堂笑了笑说:“到我这儿也来过,开口就要粮食,我给了几口袋,不过往后就没得商量了。”
范继峦又说:“既然你有准备,我就不必多言。有什么情况,及时差人来告知。”
晚上,孙里长从县城归来,向范继峦报称:“周知县示意,朝廷留义和团有用,让我们不要激起变故,适当时筹集钱粮给他们。”
范继峦迟疑片刻,说:“你走以后,我一直在琢磨往后怎么办。”
孙里长说:“您说。”
范继峦有点激动地说:“义和团练功,咱们也要练。你把各甲的练户重组起来,农闲时也练练兵器,给大伙儿壮一壮胆儿,甭让义和团把人吓倒了。”
孙里长回道:“我也正有此意,但是那样会不会太……?”
范继峦断然说:“不必多虑,就是要明火执仗,要不然哪天出个乱子,我们能靠谁?”
几天以后,太平庄的几处土场出现了一幕,西边是一伙义和团民练硬气功,耍刀弄枪,东边是几个武艺高超的长辫子教习带领一众练勇打拳踢腿,双方威势难分伯仲。
围观的村民们更喜欢观看义和团练习神功,每次开练前,尹大师兄先是率众焚表念咒请神,一阵嗡嗡声之后,惊险的刀砍矛刺项目开始。
二百多人分成两拨,一拨持刀执矛,另一拨赤裸上身,下蹲运气,大叫着:“神灵附体,神灵附体!”
沈昭堂领着两个儿子夹在人堆里观看,一阵刀光矛影,许多运气的团民身上挨了几刀或被刺了几矛,依然无恙,少数几人啊啊呀呀地惨叫着,沈昭堂瞧见人群里一缕一缕血光喷溅而出,有人倒在刀下。
尹大师兄瞅见了,大叫道:“快去几个人,给人包扎!你们都瞧好了,这就是不用心念咒,心不诚则不灵的结果!”
随之两拨人交换角色,一阵砍刺过后,又是大多数人安然无恙,零星有人受伤。
尹大师兄边走边喊:“练功要得其道,遵其法,要想刀枪不入,需得内力纯厚!”
每到夜里,义和团仍然练功不辍,土场四周燃烧着几堆硬柴,场中另有一堆,火焰窜起有半人高,呼呼作响,十分炙热。
远远望去,夜色中的火光格外壮观,四周的树木柴垛房屋也被照亮了半边。
白日里练习武功的太平庄的小伙子们都已回家,火光中的义和团民似乎不知倦怠,依然苦练内力或者熟习拳法、刀法、枪法,只是少了呼喊声。
村民们逐渐被这种精神所感染,看来扶清灭洋并非虚言,有几个生活无着落的光棍汉先后加入练拳的阵列,引起了村民们的议论。
十几天后,一伙儿由妇女组成的义和团分坛在太平庄短驻了几日。
这一股是“红灯照”坛口下的一个分支,流言在村庄里传得纷纷扬扬,说是还有黑灯照(寡妇)、花灯照(妓女)要来,但是一直未见。
沈昭堂这一日又带着儿子挤在人堆里瞧稀奇,只见几十个小脚妇人身着红衣红裤,各自手执一扇,场边堆了几十盏红灯笼。
为首的大师姐先打了一套铁扇拳,又逐一示范分解动作,那些妇人一一照做。
沈昭堂听见观众里一个老头对旁人说:“这位大师姐儿,能一边扇扇子,一边腾空升天,驭气飘飞。瞧那红灯笼,她只要把灯笼往哪儿一扔,哪儿就是一片火海。”
沈昭堂瞅了瞅那老头儿,旁边又有一个长袍老人说:“不光是这,她那铁扇一挥,洋人的阵营里也会起火,连大炮都会哑弹!……”
沈昭堂正自遐想,场中忽然有人叫道:“圣母显灵,助仙姑法力见长!”
一片扇子腾空抛起,旋即被众多妇人以花样招式接住,随后又是呼啦呼啦一阵铁扇拳,姿势气概颇为英武,不输尹大师兄的那些弟子们。
一个风雨交加的日子,范继峦在群秀书院里与几个先生商讨生员的安全问题,浑身湿透的汤甲长闯进来急报:“范老爷,令兄范继宁大人回到村里,叫您回去一趟。”
范继峦起身向几个先生交代几声,对一个青年秀才说:“备马车,把防雨油布罩上。”
马车从书院门前离开,在风雨中一路朝太平庄驰去。
沿路的树木经过夏雨洗涤,变得秀丽又润泽。
进了家门,范继峦见到北房正厅里的兄长,问候道:“哥,这么大的雨,你怎么回来了?”
范继宁上前两步,说:“听说乡里闹义和团,我担心有什么灾祸,回来看看。”
两人坐下叙谈。
父亲范宗岳、母亲范梅氏也坐在桌边。
范继峦向兄长叙说了义和团进驻村里的情况,又问他:“朝廷对义和团到底是什么态度?这样闹下去怎么得了?”
范继宁回道:“前些日子,刑部尚书到良乡和涿州考察过义和团,回京后禀报给太后,我们也得以了解真情。从根本上说,那些团民就是胡闹,杀一杀洋人的威风倒没错,但这样闹下去,将来把洋人惹急了,不仅义和团会被剿灭,朝廷、老百姓也跟着遭罪。”
范继峦听了,皱眉道:“是啊,这可怎么得了?”又说:“我看他们在村里练的什么神功,还有什么红灯照,简直是荒唐,近乎于邪术!”
范继宁怅惘地说:“也许,他们的用心是为国为民的,但是相比之下,自强运动就显得正经得多……我们的老百姓什么时候能不这么愚昧迷信,什么时候就不怕洋人了。”
范宗岳听罢两个儿子的对话,问道:“眼下京城里的情势怎么样?”
范继宁回道:“目下,可能只有京城是平静的,北京南边,西南,东南的京畿之地,凡大村庄都有义和团……”
正说话间,宅门外渐渐传来一阵哄闹声,似乎有两拨人争斗不下。
屋里几人相视一眼,范继宁和范继峦先后冒雨下到庭院,又走出宅门。
滂沱大雨之下,湿漉漉的村道上站满了男人。
尹李二人领着义和团民站在西边,沈昭堂领着二十几人对峙在东边,双方叫骂不停。
几个义和团民上前几拳打翻了沈家的几个长工,其余长工、家丁抡着铁锨、扁担,很快又打倒了一片团民。
两拨人怒骂着扑打成一团,村道完全拥塞。
李二师兄指挥二十几个团民从两条巷道包抄过去。
范继宁瞧见了,大喝一声:“停下!都停下!”
尹大师兄和沈昭堂瞅一眼范继宁,沈昭堂先喝住长工和家丁,义和团民趁机扑上去砸了几拳,见情势有异,也停住了手。
范继宁在雨中走到两方中间,留胡须的汤甲长大叫道:“都察院六科都给事中范继宁大人驾临,还不下跪?!”
沈昭堂一等人先跪倒在石道上,一众义和团民挺着不动,尹大师兄带头示范,上百人才陆续跪下行礼:“见过范大人。”
话音刚落,团民的人群里有个声音说:“我见了一品大官也不下跪,这……”
范继宁并不在意,他看清了尹李二人是主事者,高声邀请道:“二位到家里一叙。昭堂,你也来。”又向众人喝道:“其余人等,各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