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大人到——”
门口的侍者报了一声,两人急忙起身迎接。
左副都御史曾怀荫走进来,开口笑问:“两位聊什么呢?”
范继宁行了礼,说:“议论议论当下的危局。”
曾怀荫眉毛一抬,说:“哦,你们有什么看法?”
左慎之说:“这些天,下官一直在想,自强运动兴盛了几十年,甲午一役,前功尽弃,这说明大清的病根子不在实业,而在政治。”
曾怀荫走向桌边的椅子,问:“那政治的病根子在哪里?”
左慎之变了口气,说:“这我倒没想清楚。”
几人落座。
范继宁转头看着曾大人,曾怀荫倒不避讳,说:“国家之所以如此外强中干,在于没有明主,加之朝廷里人心各异,内斗胜过外斗。左宗棠左大人收复新疆大片土地,立下丰功伟绩,可是却倒在李中堂手下,还搭上一个胡雪岩。要是没那么多的互相倾轧、中饱私囊,一致对抗外敌,十个日本也不是对手。”
范继宁听了,点了点头,说:“曾大人所言极是。甲午海战,我们败在哪里?其实并非缺钱,根子上还在于不懂得新式战争。那么多军舰花了多少钱?不比日本少吧。况且,从朝廷中枢到底下的士兵,没有一套一杆子捅到底的精炼的指挥体系……相比之下,日本比我们强,背后究竟是何原因,朝廷应当厉行反思。”
一个院吏走进来拱手说:“见过各位大人。曾大人,门外有几十位甲午科举子,声言要向皇上上奏,并且求见左都御史英年大人。”
曾怀荫思忖片刻,对范继宁和左慎之说:“近来,各省举子联名上书屡见不鲜,而且大多主张朝廷与日本再战,其中的条陈有可取之处,也有荒唐之言,不过,我们还是应收尽收。”转头吩咐那院吏说:“这样吧,你去取回奏折,英年大人也不在,让他们不必等了。”
小吏问:“如果他们不走怎么办?”曾怀荫说:“目的达到了,肚子饿了,自然会走。”
范继宁想了一下几十位举子聚集在大门前的场面,又接上刚才的话茬儿说:“朝廷也的确应当从局外反观自身,西洋东洋先进,到底先进在哪里?”
左慎之说:“中央帝国辉煌不再了,可是西太后是唤不醒的,幸好如今皇上还有些权力。”
范继宁想起了武则天,暗自寻思,唐代如果没有武则天干政,盛世会来得早一些,也会更持久,西太后与武则天在有的方面有些相似,但都是不利于国家的长治发展的。大清国如今衰弱至此,恐怕再难以长久维持,也不知最终将鹿死谁手。
他陷入凝思,两耳不闻曾大人和左御史的谈话声,直到那个小吏捧着奏折又走进门才恢复过来。
曾怀荫不接奏折,似是早已厌烦,命小吏呈给范继宁,说:“你代我过目,细阅之后再酌定。”
范继宁打开奏折,快速翻了一遍,盯住署名页一瞅,广东康有为排在右起第一个,目光往左一扫,纸上密密麻麻的似有几百人,抬起头说:“此折是近日扬名京城的广东举人康有为和各省举人联名上的。”
曾怀荫神色凝重,没有答话。
范继宁将奏折递过去,曾怀荫见篇幅甚长,一目十行的看了一阵儿,觉得非同寻常,便说:“观之不凡,你通览之后再找我详谈。”随之起身背手走了两步,告辞离开。
左慎之送走了曾怀荫,对范继宁说:“范大人自忙,我就不便打搅了。”也出门而去。
范继宁坐回书案,附身细看折子,通览正文之后了知其意:“下诏鼓天下之气,迁都定天下之本,练兵强天下之势,变法成天下之治。”
他一时心中潮涌,看来康有为名噪京城也不是没有缘由,而此折的确不可小觑,美中不足的是言辞太过激烈,愿望与现实相远。
看了看天色,他起身出门去找曾大人。
“难得,真是难得。”曾怀荫的目光随着范继宁的手指移动着,不住称赞,“都说康有为狂妄,人家倒也有狂妄的资本。假如当真依此实行,我大清尚可拯救也。”
范继宁坐到一张椅子上,曾怀荫翻到署名页,看了一会儿说:“咦,这个范继峦跟你是同乡……该不会是弟弟吧?”
范继宁一怔,走上前问:“有他的姓名?方才我都没细看署名,只顾着审阅折子了。”
曾怀荫说:“你自己瞧。”
范继宁一瞅,几行毛笔字中有一竖列在此刻十分惹眼:“顺天府房山县范继峦”,登时心下一沉,说:“这是我二弟。”
曾怀荫问:“去年的甲午科举人,你也不说一声?”
范继宁犹疑片刻,说:“我向谁也没提过,咱们弹劾了那么多人,担心说出去,影响他的前途……您自忙,这折子劳您亲自处置。”
回到房间,范继宁叫来几个侍从,向站成一排的他们吩咐道:“你们到安徽会馆,直隶会馆,湖南会馆,山西会馆这些省级会馆去一趟,找一找我的二弟,叫继峦,他今年也参加了顺天乡试,眼下应该还跟那些等待发榜的举人们在一块儿。我们长得很像,你们见着人,一眼就能认出来。”
几个侍从领了命,又问了几个关键问题,范继宁一一回答,最后说:“找到人,给他传我的话,让他晚上到我府上去。”
一个侍从问:“如果找不到呢?”
范继宁说:“今天找不到,明天接着找。什么时候找到了,差事才算完。”
次日晚上,范继宁回到家,范继峦在嫂子吩咐仆人安排的房间里已经睡下。
进到北房正厅,守夜的仆人告诉他:“老爷,二爷来了。”
范继宁让他去叫醒了二弟。随后换了常服,在厅堂里吃着冰镇西瓜。
范继峦从一个偏门走出来,两人热心地寒暄了几句,坐在桌边谈话。
范继宁先问:“给皇上上书,也不来找我?”
范继峦一怔,说:“你见着我们的奏折了?……只要能送到皇上那儿,不找你,你还省事儿。”
范继宁给他递了一块西瓜,说:“以后各省的举人,还有康有为那些人,不管他们搞什么,你都不要掺和。”
范继峦不解地问:“为什么?”
范继宁话音一变:“你们这是乱中添乱!朝里许多人是十分反感的。甲午战败以来,军机大臣里边儿,有的主张继续对日作战,有的主张与日议和,整天争得不可开交。你们一再上奏,这不惹人烦吗?当朝的不如在野的精明?你还写上自己的姓名,如果招惹了什么人,往后还怎么一朝为官?”
范继峦听罢,说:“总会有人支持的。我即便入仕,也只会跟着政见相同的人。”
范继宁说:“书生意气。总理衙门大臣孙毓汶孙大人派人到各大会馆闹了一闹,你见着了没?”
范继峦回道:“没有,街上的大字报倒是看见了。孙大人要阻挠我们,这我清楚。”
范继宁说:“清楚就好。以后有什么事儿,先来跟我商量。这里面的门道,你还是了解的太浅。”
范继峦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效国家,并非为了自己的功名。我相信,朝里那些大员是能分清是非的。”
范继宁略感生气,说:“能分清又能如何?获得重用又能怎样?我现在倒是想辞官回乡!”
范继峦一愣,神色疑惑起来:“哥,你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