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催马疾行,临近太平庄东头的范继峦家,眼见进出宅门的宾客络绎不绝,屋前停满了马车,椿树上拴着几匹好马,遂下鞍牵马步行。
过了范家的房屋,他们才又上马离开。
原是范继宁之弟范继峦,考中甲午科二甲举人,消息传遍乡里,前来道贺的远亲近邻、各色人等,走一拨又来一拨。
一副老态的范宗岳和正当青春的范继峦,站在门口迎来送往。
范继峦形貌与兄长颇为相似,却少了一股刚健韧劲。
两人瞧见那几个差官和差使骑马从村西而来,惊怔一下,面含微笑仔细打量。
那几人下了马,先后瞅一眼范继峦父子。为首的差官颌首微笑,却不搭话。几人很快走了过去。
范宗岳问儿子:“这几个人什么来头,你认识吗?可别是闻声而来的,却不认得门户。”
范继峦有点惶惑地说:“都是些生面孔,我一个也没见过……”随即顿悟过来:“噢,兴许是到昭堂家去了,估计,他哥多半出事儿了。”
过了一阵儿,门前再也不见来客,两人一前一后走回庭院,院子里前来道贺的十几个爷们坐在一起聊家常,一个性烈的汉子上前笑问道:“范老爷,您看看什么时候办喜宴啊?”
另一古道热肠的白须长袍老者对范宗岳说:“一门二进士,您这上辈子是修了什么福啊?”
范宗岳谦逊地笑道:“啊?不敢不敢,甭再取笑我了,哈哈哈……”
另一个惯常开玩笑的老者说:“上辈子怕是在古北口修过长城!”众人大笑。
范宗岳笑罢,对这些关系亲密的邻居们说:“过几天,择一吉日,请大伙儿来喝酒,记住啊,只来喝酒,不许带东西。”
一众人又嚷嚷了一会儿,陆续离去。
屋里安静下来,范宗岳问范继峦:“方才你说昭公可能出事了,莫不是北洋水师伤亡严重?”
范继峦回道:“前几日在北京时,我哥说是李鸿章大人上奏,要抚恤北洋水师的将士,估计阵亡的人不会少……”
范宗岳脸色沉重下来,说:“这可怎么得了?丰岩遇上这事儿,真是能少活几年。”
范继峦顿了一下,说:“我们先当作不知情,办了酒宴再说……”
一个活泼的小男孩跑进沈家院子,撞上正在淘米的郑留玥。
那孩子说:“婶子,大后天继峦叔叔家办酒席,请你们全家过去喝酒。”
郑留玥忧郁的眼睛闪出光彩:“办的什么酒席?”
那男孩说:“继峦叔叔中了举人。”
郑留玥倒掉淘米水,说:“大后天,好,我记下了,到时候我也来搭手帮忙。”
郑留玥端着米盆走回屋里,正要开口,公公抬手说:“我都听见了。”
一旁的沈杨氏撩起衣襟抹眼泪。
沈丰岩阴郁着脸,坐在罗圈椅上只顾闷声抽旱烟。
他突然发觉自己很久没有走出这座深宅大院了,大后天的场面令他浮想联翩,以眼下的心态,见了那些好邻家、老仇人,该怎么应酬?昭公的事,眼下只能自家人知情,宗岳和村邻们见自己脸色不好,误解了怎么办?
思量良久,沈丰岩移一下拐杖,抽出烟嘴,对眼眶红胀的老伴儿说:“到时候让昭堂去,他后日就能回来。去了,把礼物带得重一些。”
这日晌午,沈丰岩还是拄着拐杖进了范家的宅门。
庭院里一片欢闹,他强撑着笑脸与村邻打招呼,环视一周,许多平日不见的邻人也都在座。
范继峦并不显示一个举人的荣耀和姿仪,他其实不愿举办这样的酒席,在太平庄,范家本已举足轻重,再在村邻面前显摆自己,既有违仁厚,又会引起个别人的妒恨,因此言行十足恭谨,对富人穷人、得志者失意者、烟鬼懒汉,都是一样的笑容。
范宗岳心知沈丰岩多半有丧子之痛,体恤地拉着他坐进席间。
范继峦从旁一瞅,沈叔的辫子似乎灰白了不少,笑脸上的皱纹明显增多,正欲上前敬酒,宅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长报:“周知县驾到——”
庭院里很多人尚未反应过来,仍在作乐,范继峦叫一声父亲,径先迎出门去。
周知县下了马,对门口跪拜行礼的几个百姓说:“都平身吧。”
范继峦双膝一弯随即又挺直,拱手施礼,心下暗思,以往的跪礼,打今儿起就变了吧。
周知县自然地接受了他的变化,说:“范老爷,我就不进去了,今日有差事来太平庄,顺道给你贺喜。”侧身向一个随从叫道:“来啊,把礼物给范老爷。”
范继峦连忙道谢。
那随从将一提屉礼物交给范家的仆人,周知县又问范继峦:“令兄范大人可在家?”
范继峦说:“他不在,公差繁重,未能归家。”又一再礼让周知县进门喝酒。
知县说:“今日实无闲暇,有几个洋人要插手西山的一座煤窑,来头还不小,我要回县衙去应付。”
范继峦听了,说:“也好,改日我再去拜会您。”
送走了周知县,范继峦一转头,见沈杨氏从西头挪着小脚走来,忙上前迎接。
沈杨氏说:“给昭堂传个话,家里来人了,让他别喝醉了,尽早回家。”
范继峦应了声,礼让她进门,沈杨氏推拒道:“孩子闹肚子,我得赶紧回去。”
袁掌柜在沈家北房里等待沈丰岩父子,久候不归,小寐了一阵儿,正做梦间,被一阵说话声惊醒,瞧见两人到了庭心,便起身迎出去,拱手说:“沈大哥,您这是沾了一身喜气啊。”
沈丰岩反应平淡,沈杨氏脸色一沉,沈昭堂笑着说:“袁叔,上次一别,我都差点儿见不到您了。”
袁掌柜观察着沈丰岩的脸色,问:“喔?那怎么说?”
几人在桌边坐下。
沈昭堂说:“前几日在北京,遇上伙日本浪人……”
袁掌柜听完,笑了笑,说:“我就说沈大哥不大高兴。”
沈丰岩盯他一眼,哀叹一声,让昭堂说了实情。
袁掌柜听罢,吃了一惊,自责一番,也跟着长吁短叹,脸显悲悯之色,说:“既是如此,今天就不谈了,改日我再来。或者,沈大哥无心顾及也无碍,咱们来日方长。”
沈丰岩抬手止住他,说:“老袁,这事儿我干,哪怕不吉利我也干,而且要干出个名堂来。事在人为,以后还有什么生意,咱们能一起做的,还要一起做,但是,因为昭公的事儿,我没心情跟你谈。具体的,你跟昭堂商量。”
袁掌柜听罢转忧为喜,说:“那……那成,我就说嘛,沈大哥一生精明强干。好,成,我跟昭堂谈。不过那煤窑也没什么不吉利的,村里有人去世,咱们就不能进村了?是不是?”又忽地虚掌一下嘴巴:“瞧我这烂嘴……那煤窑多少人争着呢,我都快急死了……呃,这从今往后,我老袁把你沈大哥心里的空缺给填补起来,咱们联手做,做到在京城都有名儿!”
沈丰岩苦笑一下,沈昭堂稍感来了心劲儿,说:“在商言商,我们义中有利,利中有义,照直了说,如果我爹入股,需要多少银子,每年的红利有多少,多长时间能回本,收益的年月能持续多长?这些咱们都先说开说透,往后也好行事。”
袁掌柜一笑,说:“老子英雄儿好汉,爽快。”随即道出先期需要的银两数目:五百两,又开出了优厚的回报条件,并道明只要天下太平,煤窑能办多久就办多久。
沈昭堂自觉喜悦的暖流趟入心中,不住地给袁掌柜递烟敬茶。
袁掌柜又说:“不过还有一个麻烦。”
沈昭堂问:“什么麻烦?”
袁掌柜见他紧张,缓和了口气说:“是这样,目下,洋人也想掺合这个煤窑。洋人的钱,那多得吓人。要是由他们开挖,就太可惜了,指不定都能把西山的煤窑全给占了。”
沈昭堂抿嘴皱眉,问道:“我们应该怎么做?”
袁掌柜说:“我们呐,得先联手到北京去请愿,甭怕麻烦,大麻烦才能换来大收益。我们给周知县壮一壮声势,要不然外国公使给朝廷一施压,咱们出再多的钱也是白搭。”
沈家父子神色凝重,袁掌柜又说:“好就好在现在是皇上亲政,虽然西太后垂帘听政,可毕竟也有了些自主权。皇上可是个大好人呐,咱们多拉扯些人,闹得皇上都被惊动了,洋人也就清楚其中的分量。”
沈昭堂问道:“这……请愿是怎么个请法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