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日,范继宁骑马到弘王府去禀报寻人情况,他派人在外城找了一通没有结果,刚进大门便听见弘亲王在院里训斥九阿哥:“……你怎么就不让我省心呢?!……”
范继宁远远站住,折身出门,向蒋总管告辞后,上马离开王府。
他骑马朝西向旧刑部街匆匆行进,在行人的间隙里穿梭。
远远望见两个并肩而行的男人背影有些熟悉,从旁侧经过时又辨认一眼,纵马挡在两人面前,问道:“沈伯,您何时到的京城?”
马前之人是范继宁老家房山县太平庄的邻家沈丰岩,他闻声仰头一瞅,惊喜地说:“哎呀,继宁啊,这么巧,我们专程来找你呢,没承想在这儿碰上了。后晌才到,你爹也来了。”
沈丰岩头戴瓜皮帽,面庞瘦削,眼睛稍陷,鼻高颧突,下颌宽厚,留着八字须,一身深色长袍,坚韧挺拔,又稍许背驼。平日在太平庄也是上等人物,但在北京街头,却又泯然众人。
范继宁听了,下马笑问道:“专程来找我?我爹人呢?”
沈丰岩说:“是啊,你爹在你府上歇息,我跟小梁子出来转转。”
范继宁点了点头,问道:“您有什么事儿?”
沈丰岩左右顾盼一下:“街上说话不方便,晚上你回家了再详谈。”
范继宁略一沉吟,说:“也好,我还有差事要办。那你们先逛,晚上我们一起在家吃饭。”遂上了马,道别离去。
九阿哥返归北京后,将雅尔檀安顿到一房亲戚家里,收拾了容貌衣装,才骑马回到弘亲王府。
进了大门,撞见在院中交谈的阿玛、额娘和阿哥们,不敢述说实情,只道是被一帮要好的朋友拉去玩了几天。
弘亲王见他牵着马,心知出了远门,问了几句,九阿哥所答遮遮掩掩,弘亲王不禁火气上窜,将他训斥一通,又命丫鬟给他侍候饭食衣物。
随即,边儿上过来一个老年男仆,为九爷牵了马,又上来一个中年姑差,说:“九爷,您先回房盥洗、沐浴,奴才这就着人去备热水,她们几个去备餐。”说完一指一旁的几个丫鬟,那几人行了一礼,齐声回道:“嗻!”
九阿哥凝重地点一下头,向阿玛、额娘等人告了别,转身而去。
回到自家屋内,九阿哥有些魂不守舍地在大木桶里沐浴,完后换了衣服,进到书房里,坐在书案后静心安神。
新婚不久的貌美福晋步态轻盈地走进来,九阿哥闻声睁开眼睛,一见是她,问道:“这几日有谁来府里了?有人找我吗?”
福晋回道:“太后赐了阿玛一些时令水果,着一位宦官带人送来了。没人找你,倒是庆王府的一个贝勒爷到五哥那里住了一晚,也不知何事。”
九阿哥听了,沉吟片刻,说:“你让人给我拿些水果来。”
此时,那小镇上的客栈里,忽颜佑亲自搀起天保聪在黑陶便盆里小解,完后又扶他回床。
天保聪坐定后说:“让我坐会儿,现在好像头不晕了。”
忽颜佑听了,默然点头,走到桌边坐下。
天保聪抓起高几上碟子里的鸡腿,边吃边说:“明日我们就启程,我骑不了马,但是能坐车。”
忽颜佑皱眉说:“如果受不了颠簸,就再多住几日。”
天保聪回道:“又没受骨伤,可以。”
正沉默间,一个侍从匆匆进来,报道:“王爷,少主子,小的已到张家口府衙报了案情,知府大人已派出缉勇搜捕。另外,知府大人差人向顺天府尹衙门送了一份急报,两地合力抓捕贼人。”
天保聪听罢,惊诧地问爷爷:“您报官府了?”
忽颜佑反问:“这么大的事,不报官府怎么成?”
天保聪折了声,说:“哦,报了也好,我亲手收拾不了他,由官府出面也好。”
忽颜佑觉出异样,问:“你该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天保聪倒若无其事地说:“孙儿只是想亲手出口恶气。”
忽颜佑不愿再费心,说:“你先安心养伤,明早我们回察哈尔。张家口府衙有消息了会报送到府里来。唉,但愿昨晚的贼人还有点人性……”
这天夜里,范继宁回到府里,走进燃着蜡台的北屋,烛光里的父亲范宗岳和沈丰岩正在交谈,面色都不大愉快。
身着长袍马褂的沈丰岩起身迎接范继宁,三人寒暄一番,很快进入正题。
沈丰岩说:“侄儿,我是为昭公的事儿来的。你也知道,眼下日本和我清国在打仗,听说海战将一触即发,昭公在北洋水师,我担心一旦交战,就再也见不上他了。”
范继宁心知其意,蹙眉不语,暗自寻思,这如何使得?这个情求的不近情理。
沈丰岩见他不动声色,接着说:“你看看,可否把他从水师给抽调回来……今日在街上相遇之时,我正在找店家给你买东西。另外,这些银两你拿去打点上下。”将一只包袱推向范继宁。
范继宁盯了一眼,心下为难,目下连清漪园的仪仗水兵都增派到北洋水师去了,调回一个人谈何容易?他掂量了事情的轻重,说:“沈伯,您目下的心情我感同身受,这事儿您容我静心思谋一晚。咱们话不多说,我尽力去办,不过,有多大把握,我也说不清。”
沈丰岩沉吟片刻,说:“侄儿,托你救人,也是万分无奈,前几日我听了传言,好几晚都睡不着觉。你甭担心,不论结果如何,咱们交情不变。”
范继宁听罢,说:“那这样,明日我到海军衙门去一趟,那儿正好有我的同年进士。”
沈丰岩一听,当即起身,几欲跪倒,范家父子忙上前拦住,范宗岳斥责道:“太不像话……快坐下!”
午后的阳光斜照在海军衙门的几座大殿上,与范继宁同科的进士穆忠义匆匆走出衙门大门,询问身边来请的一个小吏:“范大人呢?”
小吏抬手一指:“轿子在那儿。”
穆忠义一瞅,疾步走向范继宁的坐轿。
两人照面后,走进一旁的胡同。
范继宁先道:“忠义兄,我咨问几句话,不会耽搁你太久。”
穆忠义说:“尽管开口。”
范继宁问:“假如从北洋水师的战舰上调回来一个人,有没有可能?”
穆忠义略一思忖,说:“那估计得醇亲王的手谕,我是办不到。”
范继宁听了,说:“好,爽快。那你估计,如果北洋水师和日本开战,能不能打胜?”
穆忠义不回答,倒问:“你怎么问起这个来了?有亲戚在那儿吗?”
范继宁苦笑一下,回道:“是我老家邻居,世交,实在推不过,你快回答。”
穆忠义点了点头,说:“要说北洋水师打日本海军,多半能胜利。日本算什么国家?不过像咱们一个行省罢了。他们的战舰、官兵远不及北洋水师。李中堂这些年从英国、德国买了不少炮船,巡洋舰,铁甲舰,加上运输船,总共有一百多艘,官兵有四千多人。即便要称雄亚洲,也无不可。”
范继宁听罢,说:“有什么东西能证明一下?你甭误解,我是要给我那邻居看,绝非信不过你。”
穆忠义理解地说:“机密文书当然不能给你,前几日上海的《申报》发了一篇长文,倒是合适。待会儿让人跟我去拿。”说罢瞅一眼那小吏。
范继宁听了,说:“成,成。我也是让人给缠的,要不也不会找你问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