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晌时分,范继宁和都察院的几个堂官各自乘轿返回旧刑部街。
进了都察院大门,范继宁叫上六科左给事中庞经年,回到自己的房间喝茶吃栗子,畅聊此案。
他正沉浸在劫后余生和反击胜利的喜悦中,一个院吏小跑进来,举着一份帖子禀报:“范大人,弘亲王差人送来一份给您的请帖。”
范继宁伸手一接,边拆边说:“去吧,知道了。”
定神一阅,原是弘亲王后日办寿宴,邀他前去喝喜酒,不禁心头一热,对庞经年说:“后日,我到弘亲王府去,王爷过大寿。到时有什么事,你代我办理。”
庞经年恭敬地回道:“大人自去,您的事我来办。”
这一日,紫禁城东北方位,临近钟鼓寺和纳福胡同的延寿胡同,喧闹声仙乐声飘出弘亲王府的红墙,府里张灯结彩大设宴席,大门口的鞭炮声响了又响。
王公贵胄在京百官络绎不绝地坐轿乘马车赶到王府,连内藩蒙古的几个亲王也带着辎重远道而来。
街上的旗人汉人百姓大都知道今天是弘王府的大喜日子,神情不一地望着马路上的那些轿子、马车。
五十五岁的弘亲王和几个仪容不凡的阿哥迎接着一拨又一拨宾客,将穿着常服不住道喜的大小官吏迎入院里,由仆人们引向几十张圆桌寻找座位。
范继宁坐在远离主席的一张酒桌边上,他在这儿倒成了小人物。
席间的谈笑打诨声在阔大的庭院里交织回荡,每张大圆桌上都摆满了数不清菜道叫不上名目的珍馐佳肴,十几个宫里的顶级御厨烹制的满汉全席不亚于皇上的御膳。
宴席开始后,范继宁和一桌熟人喝得面红耳赤,哄闹声中,他留心观察着弘亲王,这位未曾参政的王爷一副吉相,眉细目长,面目可亲,蓄着短须,身躯凛凛,平常人缘极好,在席间对谁都是温和喜善的样子,看上去喝了不少酒,但头脑依然清楚。
那几个穿着蒙古服饰的老年亲王酒量大的出奇,同桌的旗人王爷趴下去几个,他们仍叫嚷着让丫鬟再上酒。
满院鲜衣贵服的兴奋的宾客们都沉浸在喜庆的气氛中,没人注意到蒙古亲王忽颜佑的孙子天保聪,他十八九岁,算不上英俊却也暗藏神机,一直注视着从北边的静生堂里出出进进的丫鬟佟佳·雅尔檀。
雅尔檀面目俊俏身姿绰约,走在人群中十分惹眼。天保聪早前见过她两面,今日再遇,只觉她比先前更成熟也更动人,目光随着她在席间移动而飘忽。
一众宾客酒饱饭足,宴席结束,院里一片狼藉。
弘亲王挽留几个蒙古王爷在府里住下。蒙古亲王在朝为官者,必在京城购有宅邸,这几个内籓亲王只食王爵俸禄,不问政事,对京城熟悉却长常住原籍地。
一众人安顿下来,天保聪在房间里欣赏着堂皇典雅的陈设,心中暗喜,可以在京城玩几天了,还能与雅尔檀再见几面。
过了一阵儿,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悸动,走出房间,听见另一间房里爷爷的酣睡声,头一偏匆匆出了门下到院里,过了一座月洞门,走到假山旁散步,目光四下搜寻,期待能看见雅尔檀,但一直转悠到天色渐黑也不见她的人影。
正扫兴间,王府里一个杂役来报:“这位小爷,晚宴时间到了,请到静生堂里用膳。”
天保聪回到忽颜佑处,见爷爷正在撩水洗脸,心知他已由下人邀请,犹豫一下说:“爷爷,您不是一直为我的婚姻大事操心嘛,我在弘王府里看中了一个姑娘,很合心意。要不您给弘亲王说说,把她赐给我,最好明天回去时就能带上……我以后再不胡闹了,好好听您和阿爹的话。”
忽颜佑放下布巾,哈哈大笑,笑完冷静地问孙子:“你看上的,是这儿的什么人?”
天保聪走近了说:“丫鬟,所以我才敢开口。”
忽颜佑听了,上前在一面西洋镜前正衣冠,扬起下巴扣纽扣,说:“丫鬟,就多半儿能成。要说女人,还是旗人好,知书达礼,又美丽坚强。走,一会儿我给王爷说说。”
“察哈尔的风沙天还那么多吗?”弘亲王在坐满宾客的酒桌上问候忽颜佑。
忽颜佑的声音很是浑厚:“老样子,一年里头总有些日子漫天黄沙,北京这边怕是免不了受波及?”
弘亲王说:“有时候会,厉害时连城门楼子和城墙也看不见了。来,来,晚上这些菜都是从六必居叫的,快趁热吃。”
一桌人逐渐热闹起来,接连喝了几瓶陈酒。
天保聪见气氛融洽,推了推爷爷的胳膊,忽颜佑一怔,又一笑,借着酒劲向弘亲王提了那个请求。
弘亲王愣怔片刻,哈哈大笑,说:“这是喜上加喜啊,满蒙联姻二百多年了,这回就再续上一段佳缘!呃,你们从察哈尔过来一趟太远,这样吧,明早,你见见雅尔檀的额娘,这孩子打小儿就没阿玛,如果她额娘没成见,人你先带走,至于礼节,后头再说!”
青涩的天保聪掩饰着激动,起身向弘亲王行了礼,又一连自饮几杯,一桌人欢笑过后,接着聊起了京城里洋人传教士的善举和恶行来。
次日后晌,弘亲王率众将几位蒙古亲王送出德胜门,一一作别。
忽颜佑的车队里多了一辆马车,车厢里坐着抹眼泪的雅尔檀,脚前是一堆木箱和包袱。
在车队前,弘亲王对忽颜佑说:“人先随你们回去,婚约择日再补。”
忽颜佑说:“下次再来,我可得要好好谢承您!”
弘亲王宽宏地说:“哪里的话?去年要不是你从察哈尔找药材,我哪儿还能过大寿?哈哈哈……”
不多时,忽颜佑和另几个蒙古亲王的车队启程离去,弘亲王一众人目送他们,直至消失在车马道的尽头。
弘亲王转身看一眼几个阿哥,问道:“你们九弟呢?”
年长的二阿哥说:“好像没来。”
弘亲王说:“没来?噢,也许是我记错了。走,回府!”
过了两日,范继宁的轿子在街上被一个骑马的王府杂役拦住,那杂役跳下马,单膝跪地,拱手说:“范大人,弘亲王召您到府里去一趟。”
范继宁手撩窗帷问:“弘亲王召我?可知何事?”
那杂役回道:“事情紧急,请您到府里说话。”
未及半个时辰,蓝轿停到弘亲王府的大门前,范继宁下了轿,正一正顶戴,上了大门前的石阶。
弘亲王在院里焦急踱步,步军衙门副都统肃常陪在一旁,另有几个京官小声窃议着。
王府蒋总管一见范继宁,便说:“哟,范大人,劳您前来一趟。九阿哥失踪两天了,不知去向。”这蒋总管面貌忠厚,体型丰实,神情却常愁苦,但一开口便给人一阵踏实感。
范继宁听了,想起寿宴那天的场面,问他:“从哪天起不见了?”
蒋总管回道:“蒙古亲王们走的那天。”
范继宁蹙眉点头。
弘亲王说:“从未见他出去两日不归。有人说这事儿跟蒙古王爷有干系,可九阿哥那天又没去送行……或许是我们去了趟德胜门,他跑到哪儿去了?……要说被贼人绑了勒索,那倒成笑话了。好像没一点儿可靠的头绪……”
副都统肃常说:“王爷,内城找遍了都不见人,眼下,先让都察院五城兵马司在外城仔细寻找。如果还是不行,我再想办法。”
弘亲王想了想,说:“也只有这样了。”
范继宁心下疑惑,询问弘亲王:“九阿哥平日喜欢干什么?跟什么人来往频繁?经常到哪里去?有什么关系最好的人……?”
弘亲王对这些问题已经厌烦,也说不大清楚,便让八阿哥过来回话。
范继宁认真听着八阿哥说话,不住点头,完后对弘亲王说:“没多大事儿,年轻人嘛,心中烦闷,不辞而别出去逛几天也是正常。卑职竭力寻找,一有消息,立马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