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罢黜的名士们回到家中,却受到人们的崇敬。本来的戴罪之身,却享受着胜过加官进爵的欢迎,而且不少人被赋予高尚的雅号,比如,窦武、刘淑、陈蕃为“三君(宗师)”,李膺、荀昱、杜密、王畅、刘佑、魏朗、赵典、朱寓为“八俊(俊杰)”,郭林宗、宗慈、巴肃、夏馥、范滂、尹勋、蔡衍、羊步为“八顾(能以德行引人者)”,张俭、岑晊、刘表、陈翔、孔昱、苑康、檀敷、翟超为“八及(能导人追宗者)”,度尚、张邈、王芬、刘儒、胡母班、秦周、蕃向、王章为“八厨(能以财救人者)”。
涿郡一代因党锢之祸被罢黜的士人,回到家乡同样受到了乡人们的夹道迎接。刘备和自己的同伴,使劲从人群的夹缝中探出身来,只见,那几个人结伴而行,衣衫有些破旧,面庞带着疲惫,但是,微微弯曲的脊梁,在阳光的照晒下,宛若山岭,棱角分明。
几个返乡禁锢的人看到乡亲们夹道迎接,慢慢停下了脚步,他们在追忆时光,当年,他们或被举为孝廉,或到洛阳求学,就是从这里出发。一路跌跌撞撞,读书求索圣贤之道,做事不曾因公废私,有的抨击朝政,有的被李膺、杜密等人引荐提携,结果,半世功名在梦中,他们曾经许下的衣锦还乡的夙愿没有实现,现在反而成为朝廷钦犯,未来何去何从,他们也感到仿徨与迷茫。
他们望着家乡人端起的水,其中一人不禁感叹道:“我们辜负了乡亲们的厚爱与期望,戴罪归乡,让家乡蒙羞,惭愧,惭愧。”
一位乡亲眼中含着热泪,对他们说:“我们曾目送你们去求学、去做官,就是盼望你们顶天立地,你们做到了,还有什么惭愧的呢!”
士人们闻言,接过家乡的水,一饮而尽,多日的干渴缓解了许多,心中的愤懑也消融了片刻。
生活终归还是要继续,无论是涿郡的父老乡亲,还是这些回家的学子,他们都要面临最现实的问题,吃饭的问题。涿郡这方土地,再次以深情的姿态,宽慰着这些游子,最好的疗伤方式,就是人们渐渐忘却,对待他们像当初那样。壮志难酬的学子们,不需要安慰,而是宁静。进入深秋时节的风已经转凉,桑树窸窣的声响,伴随着打更声,敲动着他们的灵魂。身体渐渐康复,心灵的创伤就变得更加难耐。
冬季来临,下雪是这里最常见的天气,围在火炉旁边,饮上一杯自家酿的水酒,几杯下肚,好多愁绪烟消云散。刘备家门前的大桑树树叶全然变成黄色,巨大的身躯也承受着更多风雪的摧残,围都是漆黑一片,只有那纷纷扬扬的雪花,透射出来的寒光点缀了冬夜的夜空,大街小巷变成了一个粉妆玉砌的银白世界,格外的寂静。偶尔,一两个行人,留下几行深深的脚印,很快又被雪花覆盖得无影无踪。
数千里之外的洛阳,同样飘着雪花,整个皇宫犹如晚睡半醒,没有人再关心“瑞雪兆丰年”,人心早已翻江倒海。因为汉桓帝刘志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这位皇帝生前荒淫无度,死后也留下了巨大的难题,他没有儿子。
汉桓帝的皇后窦妙和他的父亲窦武取来皇室名册,找一个年幼的继承人,这样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掌控朝廷大权。
不过,父母两人却各有各的心思。窦妙当年差点当不上皇后。汉桓帝真正喜爱的是田圣,如果不是陈蕃、陈寔等人的据理力争,窦妙早已落选。窦妙为泄失宠之怨恨,汉桓帝刚去世就斩杀了田圣。她没有什么整饬朝纲的理想。窦武,除了权力欲望,还有匡扶朝政的志向。经过筛选,两人秘密圈定了一个名字……
公元168年正月,一队车马浩浩汤汤向冀州河间国进发。几日后,尚在睡梦中的小刘宏被叫醒,并随迎驾队伍抵达洛阳城外夏门万寿亭。大将军窦武率文武百官迎接。次日,刘宏继位,改年号建宁。刘宏就是汉灵帝。
从汉章帝以后,不到一百年的时间,马观花般地换了13次皇帝,年号改了22次,尤其是,汉桓帝改元像翻书一样,所以,这次改元,涿郡的百姓没有感到什么稀奇,人们也没有对汉桓帝刘志的去世而痛心,甚至,有人还窃窃自喜,甚至重新点燃生活的希望。
刘宏这位新皇帝似乎也符合大家的期待,窦武掌握实权。党锢之祸期间,人们没有忘记这位窦将军,多次为李膺等人申诉。窦氏父女也没有忘记陈蕃的功劳,重新启用陈蕃,任命他为太傅并管理尚书台事务。
窦武和陈蕃,两人不必太多寒暄,他们有共同的士人身份,有着理想的交集。他们起用志同道合的尹勋为尚书令,刘瑜为侍中,冯述为屯骑校尉,又征召曾被废黜的李膺、刘猛、杜密、朱寓、荀翌、陈蹇等人为官。天下士人听说后各个斗志重燃,东汉王朝出现一股中兴的势头。
全国各地对汉桓帝的去世,没有表现出多么的伤心,倒是那些被罢黜的士人被重新启用,成为头号新闻。
“你们听说了吗?陈蕃已经被任命为太傅,李膺、刘猛、杜密、陈蹇等人也已入宫任职。”涿郡这边,已经有人早早传递着消息。
“朝廷终于有盼头了!”
“现在说这些话还太早,我听说汉桓帝的乳母赵娆,早晚都在窦太后身边,与中常侍曹节、王甫等人勾结,争相讨好窦太后。窦太后宠信他们,也给他们封爵授官。”
“窦将军和陈太傅不知道吗?他们怎么能容忍呢?”
“我看,宦官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窦将军文韬武略,陈太傅当世楷模,肯定能消除奸佞,匡正朝纲。”
几乎所有人都认准,宦官是重振朝纲的绊脚石。陈蕃向窦太后上书,要求惩治宦官。窦武也去劝说女儿。窦太后始终没有同意。
窦武时不时到后宫,私下里劝女儿同意他和陈蕃的计划。他很疼爱自己的女儿,也知道女儿是他权力合法性的来源。常年深耕书斋的窦武,习惯了程序上的循规蹈矩。他要铲除宦官,必须得到女儿的同意。他看着民意、大臣都站在自己这边,自信地把宦官当成刀俎下的鱼肉,这些削弱了他的紧迫感。
陈蕃与窦武不同,他有着丰富的基层历练,他经历过权力斗争的残酷。对于窦武而言,眼前的一切似乎可以从书本上得到解释,窦武充分吸取闫显等人的教训,掌握着禁军的绝对领导权,不轻易接受诏令入宫,在宦官当中培养自己的势力……陈蕃则劝窦武,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窦武继续缓慢地等待着机会。他既要铲除宦官,也要对女儿有所交代,毕竟女儿是他所有权力的来源。直到八月,窦武才找到借口罢免了黄门令魏彪,让“亲信”宦官山冰代替他。接着,窦武把长乐尚书郑飒关进监狱,严刑拷打。郑飒供出了曹节、王甫等人许多罪行。于是,窦武等上书窦太后,请求收捕曹节等人,诛杀宦官。
在多次宫廷斗争中生存下来的宦官,看惯了宫墙之中从未停止的风,窦武、陈蕃的每一招,都在削弱着宦官的权力。从郑飒被捕那一刻,有经验的宦官已然感到了刀刃般冰冷的寒气。
九月的一天,窦武和往常一样回家休息。长乐五官史(太后宫中宦官头目)朱瑀趁窦武不在宫中的机会,偷看了窦武的奏章。他看到奏章中名列的名单中有自己的名字,怒不可遏。朱瑀将此事通知宦官王甫、曹节等,众宦官歃血为盟,发动政变。
他们把灵帝骗出来持剑开路,关闭宫门,然后胁迫太后,夺取玉玺,派人去逮捕窦武等人。窦武不接诏书,与侄子窦绍边战边退,来到军中,召集数千人镇守都亭。压住阵脚之后窦武恢复了以往的自信。他掌握的军队是宦官手中军队人数的五倍,天一亮就会真相大白。
陈蕃听说发生变乱担心年幼的汉灵帝的安全,率属下官员及太学生80多人,手持兵器冲入承明门,与王甫军遭遇。但是,视死如归的决心毕竟不能抵挡铁血的刀剑,最终陈蕃被逮捕,当天便被折磨而死。
宦官王甫明白窦武与窦绍的部队占有绝对的优势,也知道这场政变是有自己发起,更知道天下到处都是痛恨自己的人。一旦天亮,一切都会真相大白,那时候就是自己的末日。时间就是生命,但谁会帮助自己呢?他想到在附近驻扎的护匈奴中郎将张奂,他刚到洛阳不久对朝中的事情并不是很了解,于是命宦官带着天子的信物要求张奂出兵。
张奂见到天子的信物后没有半点迟疑,做出了让他悔恨终生的决定——出兵“讨逆”。
天刚亮,王甫便带领虎贲御林军,同张奂军队会合。窦武与窦绍被重重包围,最后被迫自杀。宦官集团取得了宫廷政变的胜利。窦太后也被迫迁入南宫、软禁起来。
窦武、陈蕃身亡,宦官集团开始了疯狂的报复。接下了几个月里,涿郡的城楼边上突然多了许多通缉告示,言辞极为严厉。
“陈太傅、窦将军怎么会败给那些宦官呢?”不少人气得咬牙切齿。
“都怪那个张奂!助纣为虐!”
“李校尉、杜太仆、尹司农他们也被逮捕了!”
“上次他们被罢黜还乡,这次直接被处死!刘淑也下狱自杀,三君都死于宦官之手,那些被陈、窦、刘三人举荐的门生故吏,全部免官入狱。”
“听说,其中有好多国家栋梁,陈留郡圉县人蔡邕、北海郡高密人郑玄、北海安丘人孙嵩、太原界休人郭太,等等。”
刘备听到窦武、陈蕃等人死讯,眼里不禁流下了泪水,要是换做自己,自己会不会像他们一样,为自己的志向放弃生命呢?刘备在心中打起了问号。刘备低着头,紧攥着拳头,一言不发,天下!天下!自己!自己!两个词语在他的脑海里打转。
“听说,张俭逃了出来,无论逃到哪里,都会有人收留,甚至连捉拿他的官吏都因为仰慕他的高洁放走了他,张俭因此逃到了塞外。”
“就是啊!不少人因为收留张俭家破人亡,听说张俭一个好友叫孔褒,是孔子的后代。张俭逃到孔褒家中,孔褒不在,他的弟弟主动收留了张俭,后来事情泄漏,地方官吏都秘密地压下此事,张俭得以逃脱。”
“那孔褒一家怎么样了?”
“张俭逃走后,孔褒和他的弟弟则被逮捕入狱。两人争着说是自己的主意,甘愿赴死。他们的母亲说责任在自己,也争着认罪,一门争死,真不会是孔子的子孙!”
“孔褒的这位弟弟也不简单,他叫什么?”
“孔融。”
刘备听到孔融兄弟的事迹后,决心向孔褒、孔融一家学习。白天他经常望着城门边边看,到了傍晚就独自到村头张望一番。他暗下决心,要是自己遇到了张俭一类的士人,也会去想办法救他们。
经历两次“党锢之祸”,大量的士人被彻底赶出了朝堂,留在朝堂的士人,不少已经噤若寒蝉,敢于仗义执言者又少了许多;离开朝堂的士人,无奈地选择了蛰伏,他们当中有的从此寄身山林、不问世事,有的则选择蛰伏、等待时机……
一天,被罢黜官职的蔡邕,弹奏着自己亲手制作的“焦尾琴”。琴音清脆悠扬,给人以难得的安宁,再美的琴声也会结束,再安宁的心境也要面对现实,曲罢,蔡邕长叹一声:“琴音在美,也不过是亡国之音啊!”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