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建德在街上吃了饭,回到宜北坊广安门里南宽街的住处,小寐了一阵儿,眼见天色不早,从床下取出弯弓羽箭,拿出一张几年前的清漪园全图,在上面画了几条通往仁寿殿的可行路线,又把从南宽街到颐和园(前身为清漪园)的路径在脑子里重演了几遍。
窗外天色已黑,他将弓箭用一件袍子包了,最后梳理了一遍财物,拉门出房。
木门启开,佟建德一抬头,迎面站了几人,忽地一棍袭来,他登时大惊,闪身一躲,又有几棍左右搂摆而入,砸到门框上。
佟建德飞身退上木桌,四五个蒙面人涌进屋里,一言不发只顾猛打,劲力十足,似是索命而来。
佟建德寻思,这些人必为日本杀手,当下怒气上窜,跃起身抬脚踢中一人脑袋,随即两腿在空中一旋,又蹬到另两人前胸上。余下二人略一退后,又扑上前挥棒猛击。
倒地的三人伸腿使绊。佟建德一一躲过,又跃起身子,在空中甩出长弓,两个杀手的木棍瞬时飞脱出手,撞上墙壁。
佟建德双脚在地上一点,又侧蹬出去,击中一人肚腹,那人倒地难起。
一条长凳从佟建德背后忽地拍落,他听见风声,奔前闪过,纵起身在墙上点了几脚,一个倒空翻,踩在长凳上,两脚一夹,出力旋转,长凳在空中横摆开来,立时将站起身的几人又击翻在地。
脚未落地,一甩弯弓,弓弦套住一人脖颈,收臂一扯,将人拉了过来,缩进墙角。那人立时不敢动弹,只怕弓弦割破了颈脉。
佟建德也不管另几人陆续起身,伸手一扯蒙面人脸上的黑布,一张北方人的脸露了出来,当下怒问:“谁派你们来的?”手一收,拉紧了弓弦。
那人痛苦地说:“是洋人,洋人。”
佟建德追问:“敢蒙我,让你活不过今晚!”
那人急道:“真的,不敢蒙你、不敢蒙你。”
佟建德又问:“什么洋人?哪个国家?什么身份?”
那人支吾地说:“我们只干活,不知底细。”
佟建德收紧弓弦,那人忙说:“停手,停手,真正的主使是日本人。”
佟建德呆了片刻,又问:“你们呢,都是什么人?”
那人答道:“我们都是些收钱办事的,平日到处瞎混……”
佟建德怒骂:“想要我的命,也找些像样的,找你们这些脓包有何用?!”
一拉弯弓,那人疼痛难忍,探手入弦,正挣扎间,门里飞进几支弩箭,佟建德瞬间将那人提起来,往前一挡,两支弩箭刺入那人前胸,另一支扎入墙壁。
见势不妙,佟建德瞅准窗户,飞身一跃,冲破窗格,落到庭院里,站起来又往院墙奔去。
十几支弩箭嗖嗖嗖一齐朝他射去,有两支刺入脊背。
佟建德回身一瞅,带箭上墙,跳到大街上,走出两步,扑倒在地。
“在颐和园行刺?怎么如此不要命!”早前释放佟建德的吴希龄,看着从他身上翻出来的地图说,“一个义士,一个可以诛灭九族的刺客,竟是同一人?”
原是吴希龄接到百姓报官,带人前来察看现场,又按照线索搜查了佟建德租住的四合院,将证物和尸体一起运回了兵马司。
他捧着那张地图正自疑惑,门口一声长报:“范大人到——”
吴希龄向范继宁行了礼,禀道:“范大人,这又出了一桩案子,估计跟日本浪人有关,我们正在调查。”
范继宁不答话,把一份手谕递给他,说:“看看这个,照上面的旨意办,然后把那几个日本浪人放了。”
吴希龄一愣,边看边说:“皇上的手谕,这太不可思议了吧?”
范继宁说:“日本人找了英国公使,英国公使又找了皇上,这他娘的算什么事儿?”
吴希龄恍然大悟,说:“这死者……灭他的人,不是日本人指使的,便是英国人指使的。”
范继宁反应平淡,似乎不太关心,只说:“去办吧,我还有要务在身,先告辞了。”
吴希龄按手谕上的旨意,一直敲问日本浪人,审出了许多隐情,方才予以释放。
他回到佟建德尸体边,给他烧了一份抄录的浪人供述,又在地上洒了三杯白酒,自言自语道:“你小子犯傻啊,灭族的事也敢干!”又将那份清漪园地图也烧了,随后叫进来几个士卒,吩咐他们给佟建德置办一副棺材,再择地掩埋。
次日一早,吴希龄又去旧刑部街范继宁处报送日本浪人的供述,并禀报追凶计策。
范继宁听了一会儿,打断他道:“这件事先悬着,不要再想了。死者是外县人,即便有仇家,也不可能追杀到京城来,而且据附近的百姓所言,杀手不下十人,唯一的缘由就是日本人在背地下黑手。那些人你抓着了也没辙,有外国公使保护着,宫里也没法子。前年那几个教徒犯了命案,躲到教堂里找主教向洋人公使求情,最后还不是不了了之?先悬着,甭再想了……我也不忍心国人受气啊,可这……唉,朝廷这种挺不起腰杆儿的软骨病,是得好好治一治了。”
吴希龄听罢,想起那张清漪园全图,凑近范继宁,张口欲言,又作罢,抱怨道:“想起康熙、乾隆两朝那份荣光,大清国如今竟成了外国人作威作福的天上人间!”
范继宁不作声,盯着门外默想了一阵儿,说:“你报来的供述,我一会儿派人到颐和园去呈给皇上与太后,军机处见着了,对眼下的战局会有利。”
吴希龄听了,说:“范大人请便,卑职先告退了。”
范继宁似乎游移不定,又问了一句:“根据迹象来看,那人是孤身一人还是?”
吴希龄眼睛转了转,说:“不像是有同伙,住处也没有其他人的物件。”
范继宁起身说:“这件事我们可以不管,不过凭良心说,多少汉子都不如他,真可惜了……”
“建德兄,你这个不讲信义的东西!”
昨日夜里,与佟建德约定在广安门外相见的霍金兰久候不见人至,忍不住骂了一句,随即又想,该不是出岔子了吧?建德一向言出必行,今晚未能如约而至,或许遇上什么事儿了。
霍金兰摸了摸暗藏在身上的兵器,瞅着夜色中的郊野,幽暗之中似乎包藏着无尽的危险,随即折进藏身的僻背胡同,朝临近的一座寺院潜行而去。
在寺院中度过一夜,天色乍亮,霍金兰装扮成一个逛早集的当地人,进了广安门,叫了辆洋车,抵近南宽街时,下车步行,准备察看究竟。
一到地方,远远望见十几个挎着腰刀的士卒围在地上的一具尸首边指点议论,再一细辨,地上那人竟是佟建德,惊骇得浑身一颤,忖度片刻,还是折身出了街道,急忙叫了辆洋车,匆匆地出了城。
原是佟建德和霍金兰早年相交甚好,十几日前两人在北京街头撞见,当下约进一家酒馆叙谈,互吐悲哀之事。
佟建德方知霍金兰比自己更惨,霍妻前年亡于虎烈拉(霍乱),两个孩子一个夭折,一个因一场病落下后遗症,小小年纪便要拄拐行走。霍金兰如今在北京以吹琉璃为生,老人和孩子仍在老家。
两人从家事谈到国事,霍金兰向佟建德述说了西太后寿庆那日,从紫禁城到颐和园沿途遍设彩棚与经坛的盛况。那日,他正巧去弘亲王府里送些琉璃器件,后来夹在人群里远远地观看了街上的隆重气象,至今印象深刻。
他接着叙说了坊间的传闻,说是西太后太过轻视日本,不在意北洋水师的军费拨放,为了办大寿,愣是将好几十万两银子挪到庆典上去,致使北洋水师炮弹不足,甚至以假充真,自然打不赢日本。
佟建德闻言深感可悲,霍金兰也愤懑不平。
两人沉默良久,约定前去颐和园冒死谋刺西太后,以挽救国家前途。
眼下,霍金兰见义兄已亡故,也不知是何人下的手,又担心谋刺一事败露,是以逃出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