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的辩议结束后,会长陈炽和总董张孝谦礼送完参会的官吏与学人,陈炽留住范继峦,说:“范大人初临弊会,请到里屋一叙。”
范继峦微笑着说:“今日慕名前来,正想了解个究竟。”
两人走进里屋坐到桌前,一个侍者端来炭盆,又提来瓷壶倒了热茶。
清冷的房间里响起了陈炽的说话声:“强学会的成立,得益于帝师翁同龢翁大人支持,当然,更重要的,是皇上恩准的。这儿,好比是一个小朝廷,目的就在于撼动朝野,渐进变法。皇上是希望开创新局的,但是难耐上下一片阻力,幸得开明之士响应捐助,才顺当开办,而且近来是愈办愈好,连袁世凯袁大人也捐了银两,列名会董。”
范继峦听了,说:“强学会在百官之中传散的《中外纪闻》影响深广,梁启超写的文章我看过一些,可谓旷世奇才。”
陈炽对梁启超颇有好感,说:“南人多才子嘛。要论才学、思想,梁启超的确是百年难遇的奇才。强学会的日益见好,梁启超功不可没。”
范继峦呷一口茶,说:“今日不巧,未能见到梁启超,他日一定与他促膝长谈。”
……
两人逐渐聊得投机,陈炽又说:“对于变法的前途,我是十分看好的。试想,假设强学会如火种,今日燎燃一处干薪,明日燎燃另一处,假以时日,各地纷纷响应,风气之火愈广愈旺,则朝堂上的坚冰只有消融矣。
“而几千年之旧习,非几月几年可更改,吾等需以愚公移山、滴水穿石之心态和毅力去达成之。期间必将触动、触痛各方利益,甚或遭到反扑,此等困局,亦需要高超的行事技巧。”
范继峦默默点头,感叹道:“如此下去,在京百官之中维新风气一开,众多开化志士再联名上疏,已非公车上书可比。到那时,纵使太后百般固执,百般阻挠,也只能顺随大流了。”
陈炽欣然道:“是啊,是啊,以目前的有利局势看,至多再需三年,则大事可成矣……”
大门外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又传来一声:“停轿——”
两人都一愣,陈炽先站起来,瞅着院门方向说:“范大人稍坐片刻,我去瞧瞧。”
陈炽到得门外,范继峦也跟了出来。
四抬坐轿里下来一名宦官,举目细察片刻,上了台阶,问道:“强学会总董、会长可在?”
陈炽忙道:“我便是会长。”
张孝谦闻声疾步出来,道:“总董张孝谦在此。”
那宦官又问:“其余主事者还有谁在?”
陈炽转身一瞅,回道:“当下唯有我二人。”
那宦官道:“张孝谦、陈炽领旨!”
两人一惊,相视一眼,忙跪地听旨。那宦官念道:
“上谕:强学会在京设立以来,时常集结百官妄议朝政,扰乱纲常,流毒甚广,致使人心浮动,时局难平。又冒用《万国公报》之名,实以扩大自身影响,手段卑劣,为列国公使所下眼观。综其病害,敕令强学会自今日起停止一切会务,总董、会董、会长、会员解除与会职务,革除会籍。
“散后,强学会改办强学书局,原有资金财产、书籍典章一律充公,用作强学书局开支及资料。书局主事者另作举用。今后,强学书局惟以翻译编印外国书籍为正务,不可再巧借名目议论时政,不可再当众私下臧否人物……钦此!”
忽忽数年,盛夏的一天晚上,夜阑人静,弘亲王府里一片幽暗,蛐蛐声不绝于耳。
北边一间大屋里,弘亲王坐在书案前捉笔疾书,写到要紧处,又捻须思忖,房内正安静间,一支羽箭嘭一声穿窗而入,扎入书案。
弘亲王惊骇地浑身一颤,凝神一瞅,绑着一封信的箭尾正兀自颤抖。
他朝窗外大喝一声:“什么人?!”察看一眼窗户,噗一声吹灭蜡台,起身躲到墙壁后,侧耳静听屋外动静。
静谧的院里除了蛐蛐声,什么也听不到。
一片黑暗中,窗户渐显青幽之色。
弘亲王站立良久,自觉危险已经过去,关上窗户木扇,回到书案前点燃蜡台,拔箭拆信。
绽开一瞅,仅有几行字:“见信收手,如仍执迷不悟,休怪暗箭无眼”。
他蹙眉不语,想起西太后身边的几个军机大臣,料知此信必是其中某人差人射入,登时神色大怒,抓起羽箭一折为二,猛抛在地,大叫道:“良驹,良驹!快来人!”
侍卫长罗良驹挎刀匆匆赶来。
他生的貌不惊人,腮无余肉,声色干硬,体格稍显精瘦,因长年练功,身姿英武,行动干练。
弘亲王命他增派两人在门外守夜,又重新在书案前坐定,提笔续写奏折,一个多时辰过后才宽衣躺下。
次日一早,天色微亮,京城尚未复苏,弘亲王起轿离家,赶到颐和园仁寿殿,匆匆步入殿内,拂袖跪地拜了皇上,启奏道:“奴才生平不问政事,如今大清深陷危局,国将不国之势危重,奴才时常夜不能寐,不得不斗胆进言几句。今有奏折一份,望皇上明鉴!”
一个御前宦官接了折子呈上龙案,年轻的光绪帝翻看完后,说:“此折正合朕心意。先前,朕批阅过广东举人康有为的几份折子,吸纳了一些裨益之见,近来,朕又召见了京里的西洋公使,一则加深了解列强的政治经济,二来争取列强支持,眼下正要厉行一场变革,以彻底扭转大清的颓势,开启强国之端。”
弘亲王听了,回道:“皇上亲政不几年,便有此等壮举,实乃我大清之大幸。”
光绪帝又说:“朕不想做亡国之君呐……你今日的奏疏,今后当多多益善。你若想亲力而为家国大事,朕可封你官职,也好行事。”
弘亲王回道:“奴才绝无为政之意,惟愿我爱新觉罗皇族永葆生机。”
光绪帝笑道:“你能有此贤明态度,看来皇亲国戚之间,也不尽是头脑不开窍之人嘛。……你有无难事相求于朕?”
弘亲王顿了片刻说:“……昨日夜里,有人往奴才屋里飞箭传书,道是什么让奴才收手,却又不道明来头。”
光绪帝狐疑地问:“有人要暗害王叔?”
弘亲王说:“尚未到那一步,但奴才着实不安。”
光绪帝关切道:“你回府之后,尽早增加王府侍卫,必要时可让步军衙门出面。”
弘亲王说:“嗻。假如情势危急,奴才还需向皇上求助……”
回到王府,弘亲王让蒋总管和侍卫长罗良驹四下召集了一批精良的小伙子,编为侍卫,又从步军衙门借了两位教习,在王府里操练多日,侍卫队伍立显壮实,日夜换班巡逻。
一日夜里,弘亲王正在榻席上辗转反侧,忽听得屋瓦上一阵沉闷的脚步声,又有兵器相接之音,当即坐起身,门口侍卫已奔到院中应接。
屋瓦上兵刃撞击之声愈加混乱,不多时,院里的青砖地上落下几把长刀,响声骇人。
隐约可闻几个贝勒贝子在远处的院中怒声呵斥,许多支火把照亮了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