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一炷檀香飘着蓝雾。
葛掌柜凑到他耳边,说:“做价之后,您要觉得合适,把东西拿到这条街西头的当铺桃源堂,找梁掌柜,就说是我让来的,按我的价儿报给他,当了多少钱,你全拿着,然后再回来把当票给我,往后,时机合适时,我去拿货。这跟您把东西卖给我是一回事儿,我也不会让您白白多跑路。”
沈杰英一愣,思索了一会儿,才明白其中的瓜葛,想必葛掌柜清楚自己拿的货是地底下的,又不能挑明,这是他对这路货的权宜之法。
沈杰英不禁对葛掌柜刮目相看。
两人随后商定了价格,他便拿上东西,出门朝西而去。
进门不到一刻钟,沈杰英就完成了交易,走出当铺大门,伙计在后面送行。
三件沉甸甸的古董当了六十多块银元。
一枚银元是用一两白银烧铸而成,可以在市面上买四十多斤上好大米,六十多块银元,够在京城逍遥一阵子了。
沈杰英回到云燕阁,葛掌柜盯一眼他沉重的腰袋,接过当票,又给他每件加了两块大洋,自然是看中他的后续潜力。
当天夜里,沈杰英躺在床榻上兴奋地前思后想了大半夜,临近天亮时才入眠。
第二天一直睡到下午,出去消遣了一遭,晚上,他把剩下的器物全部拉到云燕阁,葛掌柜见了东西,不免感到惊讶,两人一番讨价还价,沈杰英又去桃源堂换了银元,总共三百多块,又领了当票。
这一次,当铺的伙计没有给他全部付现洋,从铁栏窗口递出三张一百银元面额的银票,又付了几十块大洋。
沈杰英在云燕阁将当票交给葛掌柜,又收了他多给的银元,高兴地告辞而去,出门叫了一辆洋车,行了一段,拐上另一条街,颠颠晃晃地向朝露胡同赶去。
此后的半个月里,沈杰英在京城挥霍掉了一百多块大洋。
他每天出入以前不敢去的酒楼、餐馆,酒足饭饱后,坐车赶到八大胡同陕西巷的大烟馆紫烟阁,要了烟泡烟枪,躺在床榻上巴巴地咂着烟嘴,直抽得眼前出现另一个奇幻朦胧的世界。
有时去看一两场京戏。
精力好时,便走进一等、二等妓院,叫来头牌窑姐服侍自己,又喜新厌旧地换了好几家。
在堕落人生达到顶峰的时刻里,沈杰英往往在兴奋之后渐生恐惧,说不上来怕什么,但就是怅然若失又惴惴不安。
这种心绪使他决定再在京城过一段神仙日子,便退掉四合院,回到房山干件正当营生。
时光已是民国十四年(1925)秋季。
一日,沈杰英步行去百顺胡同,到了前三门大街上,见四处人头攒动,心下诧异,不知发生了何事,正自观望间,见街旁一驾马车边跟着几人缓缓而行,定睛一瞅,竟是父亲沈昭堂和大哥沈杰楷等人,当下转身疾走。
不料,他撞到一个年轻混子身上,惹来几句斥责,引得沈昭堂等人转头瞅看,沈杰楷大惊道:“那不是二弟吗?”
沈昭堂一愣,对杰楷说:“杰英?快去追!”
沈杰楷追向逃开的二弟,沈杰英连日逍遥,体质虚弱,很快被兄长抓住胳膊。
沈杰楷喘着气说:“杰英,你跑什么跑?!没看见爹娘吗?”
沈杰英面目痛楚地喘着粗气,不发一语。
沈杰楷拉着他回到家人跟前,沈杰英站在马车边一时不知所措。
沈昭堂宽宏地笑着,郑留玥急走上前,责怪的神情难掩喜悦,一下拉住杰英的胳膊,正要责骂,却闻见从他身上飘过来的一股脂粉香气,不禁一愣,难为情地说:“你……你……是不是……”
沈昭堂也察觉出杰英的不轨行为,却对妻子说:“行了,甭说了,跟孩子刚见面,不要闹得大家都不高兴。”
重逢的一家人失去了游逛的兴致,回到崇外大街,进了下榻的九鼎旅馆叙谈。
沈昭堂倒不责备杰英,问了他这几年的境况,又有分寸地斥责了一番,郑留玥听到痛心处,也不禁责怪了儿子几句。
沈杰英原本要去乐逍遥的打算被这个意外所打断,心下气躁,又想起先前做出的金盆洗手回房山做生意的决定,便态度一转,向家人道明往后的计划。
沈昭堂和郑留玥听了,神色不改忧愁。
沈杰楷对弟弟说:“你当初即便是不上学了,也可以回家啊……你也不要做什么生意,回家跟着爹和我干就行”。
沈杰英欲言又止。
郑留玥回想起那股脂粉香气,担心儿子继续堕落下去,焦忧地说:“回去了,给你瞅个好人家,娶个好媳妇,你给我安安生生地过日子!”
沈杰英一愣,又笑道:“娘,这事儿不用您管,我自会成家立业。”又问家人们:“你们今天来北京干什么?街上这么多人都是去哪里?”
沈昭堂反问他:“你在北京不知道?”
沈杰英不解地问道:“不知道啊,怎么了?”
沈昭堂说:“紫禁城现下改建成故宫博物院,你没听说?”
沈杰英一怔,回道:“哦,是吗?你们是为了这事儿啊?那好啊,咱们一块去看看。”
沈杰楷说:“你啊你,都活成什么样子了?”
几天前,北京的各大报纸发布了一篇重要消息,冯玉祥等军政要员主持的“办理清室善后委员会”宣布,紫禁城已改建为故宫博物院,自翌日起面向民众开放参观。
随之,消息在京城的大街胡同里流传,很快就家喻户晓。
几日以来,内城、外城每天都有前清贵族、京城名流、平民百姓欢欣地携家带口赶去观摩。
通往故宫的大街小道上,熙攘的人群在十字路口拥塞了道路。
数不清的记忆中潜藏着精神折磨的中老年人,现在脸上都浮现出真心的喜悦。
心向清室的人原先对溥仪被冯玉祥麾下的鹿钟麟从宫里赶出来感到惋惜,眼下受到气氛的感染,也慨叹起冯将军的壮举来,称赞他为民众干了一件大好事。
的确,这件事令人反思,历史终将要进步,一个不伦不类的小朝廷长存于世,似乎是历史洪流上的一根断木。
不几日,北京的城门洞里,每天涌入的马车和人流明显增多。
京城周边的很多百姓只听说溥仪跑到了天津租界,对紫禁城的命运尚在估测,梦想不到的事儿就不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