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先生年轻俊气,一身长袍,走到教室后边,用戒尺抽到两个闹事的男孩子肩膀上,呵斥道:“都站到前边儿去!”
五个男学生先后站到黑板前,有两个一脸嬉笑地扫视着同学们。
高先生怒斥道:“面不改色心不跳!不要说你们家里有什么权势,在学校上学,就得遵守纪律!我可不认你们那一套!”又说:“为示惩戒,你们就站在这儿,放学了再走!”随即转身出门而去。
一些学生听见高先生提到那几人家里有什么权势,低声窃议起来。
议论声中,沈杰楷听见“某某他爹在京师巡警厅总务处”,“某某的爷爷是清华学校满族研究所副所长”,“那个高个儿的亲戚是财政部的一个副厅长”,“某某家里有人是京兆尹公署实业科的科员”。
沈杰楷不禁暗自吃惊,自家虽然富裕,但是商人与官僚不能比,尤其是京里的官儿。
窃议声渐渐消失,一片安静中,沈杰楷又思念起家人来,想起弟弟沈杰英,不知道他现下在干什么?三两年后,应该让他也到北京来上学,要说京城就是京城,什么地方也比不上这里的气象。
沈杰英此时陷入了成长危机。
他自从通晓男女之事后,时常贪图享乐其中,一年多下来,头上竟生出了不少白发。
平日浑身困乏无力,头脑早已不似先前灵活,更不思精进学业。
出去买件东西,回到家中,竟然怀疑没有给掌柜付钱,妄想着掌柜找上门来该当如何,其实方才已经一子儿不差地将铜钱从手心溜放到柜面上,但却连那个声音也回忆不起来。
混混沌沌的日子过了许久,沈昭堂这天查看了一番他的学业成绩,登时气得发了一通火。
沈杰英低头不语,沈昭堂训诫道:“你这个年纪,人最容易堕落,也最容易塑造。你要明白,现在的修养,就是十年、二十年后的根基,不说为了咱这个家,就是为了你自个儿,也应当认真校正、充实自己。这个年龄走不上正道,走了邪路,等着你的,只有贫困潦倒!你自己好好掂量!”
沈昭堂的教导没有起到一丝作用。
不久,沈杰英在范继峦家里接触了鸦片。
那是一个假日的午后,阳光照入范家的东厢房,沈杰英走进院子,来找范继峦的三儿子范承时去河里抓鱼。
两人见了面,在院子里瞎聊了一会儿,范承时又将他唤入东厢,说:“给你看一样东西,看完了咱们就去河里。”
沈杰英好奇地问:“什么东西?”
范承时不作声,从柜面上抱来一个陶罐,放在桌上,拍了拍罐子,说:“你不是老想看看鸦片嘛,这就是。”
沈杰英一喜,说:“快拿出来瞧瞧。”
范承时揭开盖子,一股臭气袭来,沈杰英笑骂一句,说:“什么东西啊?鸦片这么难闻,那些烟鬼怎么抽?”
范承时回道:“你懂个屁啊,这是生的,在锅里炒熟了才能抽。”
沈杰英又问:“你们家怎么会有这个?”
范承时说:“我哪儿知道?不过,这罐鸦片也留不住了,我爹说是要烧了去。”
沈杰英忙说:“烧?那给我留几块。”说罢伸手抓了几块,装入兜里。
范承时无奈,说:“玩儿归玩儿,你可别染上瘾。”
沈杰英回道:“放心,这臭东西,我还真抽啊?”
两人笑嘻嘻地锁上房门,拎上鱼篓,提了鱼叉,出门朝太平庄南边的大河而去。
忽忽半年过去,一个秋雨淅沥的午后,范继峦和次子范顺时在厢房里商讨明年去北京上大学之事,十六岁的范如阙走过屋外,听见了便进来说:“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范继峦宠溺地笑着,说:“去,去。等你读完中学就去。”
范如阙说:“我现在就要去,我要在北京读中学。”
范顺时亲昵地笑着。
范继峦看着女儿,笑道:“北京现在不大太平,你去什么去?”
范如阙调皮地问道:“那我哥都能去,我为什么不能?”
范继峦回道:“你哥多大,你多大?”
范如阙假哼一声,说:“我将来要和我哥考同一所大学,或者,比他考得更好……”一转身出门而去,范继峦盯着女儿的背影,对儿子顺时说:“到时候,如阙只能上女子高等师范学校,那出路也很好……”
范顺时点了点头,默然静思。
这当儿,北房里范宗岳房间的唱片机传出的京剧《群英会》开始第四遍重播,范继峦正要给儿子再说什么,闻之不禁渐觉诧异,出门前去探看,一进父亲房间,登时惊得睁大双眼,范宗岳溜倒在青砖地上,眼睛半睁,嘴巴微张,似已失去生命。
范继峦大叫道:“爹,您怎么了?爹……”
在范宗岳的葬礼上,范家原先雇佣过的一个村邻孟朴生,与房山县城边上一个瓷器窑主庞师傅碰到了一块。
庞师傅在前清时,曾为宫里烧制过景泰蓝,清亡以后自己开了作坊,高妙娴熟的手艺带来了门庭若市的生意。
孟朴生一副贫寒瘦弱的庄稼汉样貌,为大儿子孟德辰的出路已忧心了几年时间,此刻见到庞师傅,像是见到救星一样高兴,将孟德辰带到他面前介绍了一番。
孟德辰尽管衣着寒酸,却也天然骨格生成,面貌清正俊秀,让人看一眼便一生难忘。尤其是静默寡言的外表下,透着一股源自心性的文人气质。
庞师傅观察了他,对孟朴生说:“你这孩子是读书的料啊,怎么不供他上学呢,偏要干手艺活儿?”
孟朴生回道:“看着像是读书人,但却不钻书本,还是早些个学门手艺为好。”
庞师傅古道热肠,仍然觉得可惜:“你们爷俩儿回去再好好商量商量,干什么不好啊,非要学手艺活儿?这到了民国,读书人地位更高,你回去再跟孩子说说。”
孟德辰打心底抗拒此事,但父亲态度坚决,只得听从。
孟朴生这一日带着儿子,推着一车粮食到了庞师傅的瓷器窑。
庞师傅态度热情,吩咐孟德辰先熟悉环境,打杂练手。
孟德辰沉默局促地听从安排。
他看着父亲扛完几袋粮食,不禁心酸得眼眶发热。
孟朴生走出大门,推起独轮木车,对跟出来的儿子说:“师傅领进门,修行看个人。你好好学,不要怕生。过一个月我来看你。”
大半年后,孟德辰逃离了庞师傅的瓷器窑。
半年多来,他对于烧制瓷器倒日渐有了兴趣,只是一直庇佑着他的大师兄和外人结了仇,这日晚上,一帮流氓闯进他们在后院的住房,将十几个学徒拉出去暴揍,大师兄使出狠劲儿,用砖头接连拍倒几人,那伙流氓四散奔逃。
孟德辰尚且年幼,一时吓得不轻,担心遭到报复,便给师傅留了一封信,悄悄离开。
这一日,孟德辰回到家里,孟朴生不禁对他发了火:“你能有啥出息?!别人都能干,就你不行?你这样子,往后可咋办?”
母亲孟郭氏心疼也理解儿子,一语不发地把饭碗端给他。
孟德辰嘴服心不服,在家待了几天,一日天未亮时,他给父亲留了纸条,出门奔前程去了。
孟朴生醒来后不见大儿子,看了他留的纸条,烦躁地揉成一团,扔到灶间,随即催促小儿子孟德远起床,自己出门去村口找德辰。
寻遍了村里村外,孟朴生失望而返,坐在炕沿上发愣。
他不担心儿子没有活路,而是焦忧直系军阀募兵的传闻一旦成真,德辰很有可能会上了前线。
可怕的后果令他不禁懊悔起来,那天不应该对儿子那么发火,但事已至此,只能另想办法去寻找德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