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木栅栏边，海浪冲撞着岩石块，凹凸的表面布满了累月集起的青苔，蜉蝣一步步跳过去，多少年了，每一次眺望时间距离，不变的是它，是岩石块。我不相信风有多大的力量，除非你眼睛坏掉了，那眼泪才会沾风就流起来，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怀疑，脚边冲撞的海浪，一滴滴都是自己眼睛流下的液体。
我把记忆翻出来细数，就像榕树上挂下来的情人系上去的许愿的丝带，我没有那么多爱情可以细数，我已经历千番万番的沉痛。那么多心疼的碎片，那么多的影子，风在我背后，我也已经泪流满面，我多么害怕的是离别呀！
跟所有人长着的是一样的骨头，一样的胸腔，所有的人，只有我常常听见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我能听见自己胸腔里一团碎片的共鸣，不用忍着疼痛压住琴弦，不用忧愁手掌碰不到G调琴键，那完整带着伤痛的音乐，已然伴随我，伴着我弹奏了23年。23年，我从没有唱过“长亭外，古道边……”，我知道这支曲子，我想唱唱它，我想让它冲掉我心里那阵疼痛的共鸣，可是，可是一支曲子它哪够呢？它不够，它不够。
这一年，这一年，我刚在经历新生活里第一年，我已经预见，我预见别离，预见和我还没爬过的喻家山，我还没坐过的醉晚亭，我还没看够的青年园，我还没吃过的那些食堂，我还没碰过的图书馆，我还没跑过的中操场，我还没看过的凌霄花，我还没路过的小池塘，我还没经历过的校园恋……和这些，和它们说再见。我一直在说再见，每一年都在和去年再见，每一天在和昨天再见，每一分钟在和上一分钟再见。时光在我身上越挤越窄，我看得见自己的五脏六腑，我看见它们如初生般干净虚无。我捡起一把又一把泥土，我把它塞在每一个拐角缝隙处，我把它抹成记忆的灰色，这个色调，要用它堵住汹涌澎湃的洞口，这个洞口常常泛滥，有一种叫眼泪的东西会止不住，它甚至伴着疼痛。
我把耳朵塞满耳机，我把音乐的旋律灌满我的脑海，再也听不见外面的声音，听不见面对我或者背离我的车的声音，听不见站台边的再见，听不见摔碎的照片，听不见影子掉在水里淹死的呼救。我记得，我分明记得那间小屋子，我记得我往屋子里搬凳子，我记得抹布一缕一缕地拂拭桌子角落每一寸的灰尘，我记得空调机从出口喷出白色雾气，我记得窗外一片翠绿的颜色，没有可怕的大太阳，我记得那分明是我喜欢的天气。在这间小屋子里，就在这间屋子里，弥漫着空调机吹出的白色雾气的小屋子里，我的师姐，她们在汇报这三年，三年浓缩的一大本，她们在汇报，她们最后一次汇报，最后一次聆听恩师的教导，最后一次听他们或者幽默或者严谨或者温情的话，最后一次告诉老师们，最后一次面对面告诉他们自己的优秀，告诉他们自己成长了，告诉他们一切都好，一切都很好，都会好。他们坐在桌子边，刚刚擦过的桌子边，那边角或许还有残留的抹布上某一条纤维，这也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告别的仪式，我们擦着，我们把边角擦干净，这是最后一次了，迎接这最后一次的，最后一次告别的仪式。
我记得我走了，我抱着满满一大摞，一大摞她们的优秀，她们三年的沉甸甸，我怀里沉甸甸的，我又把耳机塞满耳朵，我走在我喜欢的温度里，头顶上是我喜欢的云，我喜欢的天气。我自己的确是轻飘飘的，我身边那么多的翠绿的树，我回头，我又看见那块被海浪冲刷的岩石，那一角长满灰色的青苔，那也是我的眼泪的颜色，我分明认得，那就是我的眼泪的颜色，灰色的，那么不白，那么不黑，就那样的灰色，记忆一样的灰色。下雪前，空气的颜色。
柳树芽儿垂进水里，水便有了颜色，一会儿是绿色，一会儿是黄色，透明的小虾在水底啄食它，水面便从底泛起涟漪，一圈一圈一圈，荡漾开去。我坐在水边，我不是那喀索斯，我看不见我，你看不见我，我就坐在那里，等着青苔长起，等着海浪平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