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1-20 卡伦·霍尼
第六章 理想化形象
讨论了患者对他人的基本态度,我们熟悉了患者试图解决冲突的两种主要方法,更准确地说是两种应对冲突的方法,一种是为了压制一种人格倾向,而突出与它对立的人格倾向;一种是自我疏离,避免与他人产生交集,而将冲突隐藏起来。这两种方法都能发挥效用,让患者拥有一种统一感,但是患者要为此付出很大的代价。
患者总是试图为自己创造一种“就是”,或者在彼时彼刻“觉得是”或“应该是”的形象。无论患者是否意识到了这种形象与现实存在鸿沟,它都切切实实地影响着患者的现实生活。而且,它能让患者感到满足,欲罢不能,就像《纽约客》[7]上的一幅漫画一样,一位膀大腰圆的中年妇女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居然是一位苗条的少女。这种形象的特点因人而异,具体取决于人格结构。患者喜欢什么,他所创造的形象就能够提供什么,并且无限放大,比如美丽、聪慧、天赋、爱心、诚实、权力,等等。但无一例外,这些全都是假象。患者正是通过这些假象获得优越感。“优越”这个词,容易被当成“目中无人”的近义词,不过它的实际内涵是将不具备的或者现在未体现出来的品质当成自己所拥有的品质。因为是假象,患者的这种优越感极为脆弱,所以迫切需要得到别人的认可和肯定。显而易见,如果我们自信自己拥有某种品质时,完全不需要让别人来证明,而如果实际上我们并没有,只是希望自己有,那么就会对此非常敏感,总是害怕别人提出质疑。
这种理想化的形象,在精神错乱者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他们歇斯底里地抬高自己的形象。而在神经症患者身上,虽然妄想的程度小一点,但同样表现得十分明显,而且同样认为那是真实的。理想化形象与实际情况间的差距,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个区分精神错乱症和神经症的参照,我们也可以视这种理想化形象为神经症与轻微精神错乱相结合的产物。
从本质上来看,理想化形象是一种无意识现象。神经症患者的自我陶醉,哪怕在一个外行的观察者眼里都是非常明显的,但他自己却意识不到他把自己理想化了。至于理想化形象中包含了多少种奇怪的特点,他同样一无所知。他可能会隐约意识到他正在过分要求自己,不过他会错误地把这种对完美的追求当作真实的理想,他会为此感到自豪,而丝毫不会怀疑它的正确性。
患者的兴趣焦点,决定了他对自己的态度受到了他所创造的理想化形象的多大影响。如果患者有意识地让自己相信他的形象符合自己所创造的理想化形象,那他就会坚定地相信他其实就是一个才华横溢、无可挑剔的人,即便有缺点,这些缺点也是超凡脱俗的。然而当患者认清真实的自己,他就会轻视和贬低自己,因为与理想化形象相比,真实的自己实在太逊色了。自我贬低所产生的自我形象,同样会被过度夸大,就和理想化形象一样远离实际,我们把这种自我贬低产生的自我形象称之为蔑视形象。如果患者意识到了理想化形象与真实自我之间的差距,他就会不惜一切地企图抹去这种悬殊,尽量维护自己的完美形象。我们会从他口中听到没完没了的“本该”:我本该有什么感受;本该怎么做;本该怎么想……他觉得自己天生完美,这一点很像自恋者。他相信,只要对自己再严厉一些、考虑得更周密一些、更小心一些、更自律一些,他就能够百分百完美了。
理想化形象和真正的理想之间存在一条分水岭,理想化形象是一种永远无法达成的目标,它是静止的,是一个人们所膜拜的没有生命力的石偶泥胎。而真正的理想具有能动性,它能刺激人们去接近它,在人的成长和发展过程中不可或缺。真正的理想引导人谦逊,理想化形象让人自高自大。理想化形象要么让人否认自己的缺点,要么让人过分谴责自己的缺点,所以它只会成为实现理想的障碍。
人们很早以前就认识到理想化形象了,每一个时代的哲学著作中都有提及,尽管对它的界定有所不同。弗洛伊德在神经症理论中提到的自恋、超我、自我理想等都是它的别名。阿德勒称其为“为当人上人而付出的代价”,它也是阿德勒心理学中所讨论的核心论点。要是详细讨论这些观点与我的观点之间的差异,未免偏题了。总的来说这些理论并没有从全局出发来观察这种现象,而只是抓住了理想化形象的某一个方面。这种现象有什么样的影响力,以及它的重要性,并没有被这些科学家们真正认识到,比如弗洛伊德、阿德勒、弗朗茨·亚历山大、保罗·费登、伯纳德·格鲁克、欧内斯特·琼斯等,他们都没有对它进行详细的论述和证明。
理想化形象的一大重要性就是,它能满足人们的基本需要。这一点已经获得了科学家们的一致认可,无论从何种理论、何种角度来解释这一现象,无一例外地都将其解释为神经症患者牢不可破的堡垒。弗洛伊德在他的著作中谈到,在分析过程中,最大的障碍之一就是患者的根深蒂固的“自恋”。
理想化形象最根本的作用,就是让人脱离现实、妄自尊大、无端自信。一个长期受神经症困扰的患者,因为早期所遭受的破坏性经历,连建立自信的机会都没有。即使他还有一点自信,可自信所依赖的必要条件总是遭到摧残,而这些条件又无法在短期内形成,最终在神经症的发展过程中这一点自信会变得越发微不足道。建立自信的关键性条件包括活跃、可发挥实际效果的情感力量;有能力在自己的生活中积极主动地发挥作用;能够不断向着自己的真实目标前进。而这些因素很容易随着神经症的发展而被摧毁殆尽。首先,患者不能主动做出决定,只能被动接受,他的决策能力会越来越弱。其次,患者对他人的依赖程度会与日俱增,无论他是以哪种形式表现这种依赖,如盲目企图成为人上人、盲目疏远他人、盲目敌对、抗拒他人,等等,他会因为这些依赖而无法决定自己的人生道路。再者,患者的大部分情感都遭到压抑,致使这些情感失去其原本的巨大作用。因为这些原因,他想要实现自己的目标几乎变得不可能。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患者失去了自己的立足根基,因此不得不夸大自己的能力和重要性,这种基本冲突最终会造成他人格上的分裂。患者相信自己能力无穷,而理想化形象成了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除了第一个作用,理想化形象还有第二个很重要的作用,这一作用和第一个作用密切相关。患者无力面对他认为充满危险的世界,只有避开他人,那种孤独脆弱感才会减轻甚至暂时消失。在现实的威胁下,他必须时时刻刻跟他人进行比较,这不是因为他喜欢幻想或虚荣心强,而是因为他害怕受到别人的欺骗、侮辱、控制和敌对。他打心眼儿里感到自己卑微、脆弱,为了让自己不这么难受,他需要从自己身上寻找到一些了不起的品质。这种能带给他优越感的品质可以是高雅,也可以是残忍;可以是友好,也可以是刻薄,不过这些优越感和想要超越他人的倾向还是有些区别的。无论何种结构的神经症,都让患者有种脆弱感,他总是觉得别人在轻视他,因此感到极度屈辱。为了消除这种屈辱感,他需要一种报复性的胜利,多数情况下体现为战胜他人。这种需要,患者可能意识到了,也可能没有意识到,但它必然存在于并作用于患者的思想。对神经症患者来说,它是一种重要的驱力,刺激患者迫切渴求优越感;使得患者的这种渴求带有特殊色彩。现代文明中人与人的激烈竞争关系,使得人们千方百计想要出人头地,也助长了神经症的滋长。
真实的自信和自豪如何被理想化形象取而代之,我们已经有所了解了。实际上理想化形象还有另一种取代作用。神经症患者的理想是自相矛盾的,并且连他们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的理想是什么,所以这些理想对患者没有丝毫约束作用和指引作用。患者之所以还能拥有一定的生活目标,正是因为自己创造的虚幻追求给他的生活带来了某种实在意义。所以,当他的理想化形象被一步步粉碎时,他会有种无比巨大的危机感。有很多分析案例体现了这一点。患者只有在彼时彼刻才能意识到自己的这种理想存在问题,他会感到格外困惑。虽然在此之前他可能嘴上会说自己非常重视这个问题,但实际上他根本不在乎,也不理解。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他才能够明白理想是有真实意义的,而且想要厘清自己的这种理想到底是什么。我认为患者的这种体验证明了理想化形象对真实理想的取代。理解理想化形象的这一作用,对临床治疗有着积极意义。在治疗早期,分析师可能已经指出患者价值观中存在的矛盾,但是他不能期望患者在这一问题上积极配合,只有帮助患者完全丢掉他的理想化形象,才能够着手解决患者相互矛盾的价值观。
理想化形象的特点是僵化,这种僵化是它的多种功能中的一项特定功能造成的。如果我们自视过高,觉得自己十全十美,那么所有的缺点以及所犯的错误都会被粉饰为优点。这好比原本坑坑洼洼、又破又旧的墙壁,出现于某幅优秀的画作中,映入观赏者的眼帘后,就变成了灰色、浅红色和褐色的完美搭配,而不再是墙壁原本的形象了。
理想化形象的第四个作用就是它的防御功能。我们不妨先提出一个简单的问题,以便更好地理解它的这一作用。这一个问题就是,人们为什么会把某些东西视为自己的缺点和错误呢?似乎这个问题难有标准答案,各种各样的可能性都有,不过我相信总有一个相对具体的答案:一个人把什么东西视为自己的缺点和过错,取决于他自己接受什么和不能接受什么。然而,在相近的文化条件下,起主导作用的往往是基本冲突中占据上风的因素。比如,软弱和畏惧对于对抗型人格的人来说是绝对可耻的,他们会千方百计遮掩这类缺点,甚至会将温柔也视作软弱,极力鄙视,但对于顺从型人格来说,这完全不能算作缺点,相反,顺从型人格的人会把敌意和攻击性看成是罪恶的表现。无论属于哪一种人格类型,他都会拒绝承认他所乐意接受的那一部分自我其实是假象。顺从型人格会竭力否认他的慷慨和友爱是假的;疏离型人格之所以疏远他人,保持冷漠,并不是他自己选择的,而是因为他无力应付他人,但他往往会矢口否认这一点。这是两类抗拒施虐倾向的人格(后面再加以论述)。于是,我们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被患者认为是缺点并加以抗拒的东西,往往是那些与他对待他人的态度不协调的东西。换句话说,否认存在冲突,就是理想化形象的防御功能,这也是理想化形象僵死不变的根由。我以前非常困惑,为什么让患者相信他其实并不突出、并不如他想象的那么重要如此困难,直到我意识到这一点后才明白,患者之所以据理力争、寸步不让,是因为他不想面对自身存在的冲突。承认缺点就意味着他要正视自己的冲突,而这会使他辛苦建立起来的虚假和谐遭到威胁。我们可以总结为:患者自身的冲突越严重,就代表他的理想化形象越复杂、越僵化,换句话说,理想化形象的僵化程度,与冲突的激烈程度是正相关的。
理想化形象不光只有前面所说的四个作用,它还有第五个作用。这一作用同样与基本冲突密切相关。除了将不想面对的冲突遮掩起来,理想化形象还有一个积极的出发点。它就像患者创造出来的一种独特技艺,能够呈现出一种多种价值观和谐统一的假象,或者说,至少患者本人认为它们是统一的。我扼要地举几个例子,向大家呈现几种冲突,以及它是如何出现在理想化形象中的。
X是一位以顺从应对内心冲突的患者,他对他人的赞同、关爱和照顾极度渴望,他想要变得富有同情心、慷慨、温柔、友善;冲突中占据第二位的倾向是自我疏离,他害怕别人逼迫他,讨厌任何聚会,特别喜欢一个人待着,这样就不用与他人发生联系。
他有亲近他人的渴望,但他的疏离倾向又时常与这种渴望冲突,导致他与女性的关系很糟糕。他还有明显的攻击性驱力,凡事都想争第一,表现为他对别人的间接支配和偶尔的直接利用,并且,无论遭到任何阻挠,他都无法容忍。这种倾向又与他的自我疏离倾向彼此冲突,而且必然导致他求偶和交友的能力降低。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些驱力,于是虚构出了一个理想化形象,将这三个角色组合在了一起:他是世界上最善良友好的男人,所有女人的目光都应该集中在他的身上,他是她们的良师益友;他是一位万民敬仰的领袖,整个时代最不平凡的人;他领悟了人生的意义和生命的价值,他是一位智者,是一位哲人。
这种结构的理想化形象绝不只是想入非非。在这些方面,患者确实具有相当高的天分,不过他把天分与事实等同起来了,认为天分就是结果。而且当他自认为具备这些天赋和才能时,他便意识不到这种驱力其实是强迫性的。他需要别人的友爱和认可,这是一种神经质的需求,但他认为自己拥有爱的能力;他认为自己拥有杰出的天分,所以就没必要奋勇争先,去和别人比较;他认为自己不需要和别人距离太近,因为智慧超群,无所不能。最终,他就通过以下这些方式掩盖了自己的冲突:相互冲突的几种驱力被他神圣化,于是它们不再是阻碍他发挥潜力的东西,而是他“完美人格”中相辅相成、一样也不能缺少的几种力量;他将冲突的三个方面隔离开来,分别担任一个完美的角色——这就是他的理想化形象。
将相互冲突的因素隔离开来具有重要的意义[8]。我们可以看一个例子。自我疏离是Y的主要倾向,并且非常极端,因为他的自我疏离倾向具备前面所述的所有特征。另外,Y还有顺从倾向,同样十分明显,不过因为这一倾向与他对独立的渴望相悖,所以被Y有意无意地无视了。他有的时候很想和别人友好相处,并渴望亲近他人,以挣脱压抑的外壳,但是这跟他的独立需求严重冲突。因此,他就在自己的幻想中,将自己变成一个冷酷无情的人。他喜欢幻想自己大开杀戒,把所有干涉他正常生活的人都杀死。他丝毫不否认自己是一个信仰丛林哲学的人,坚信追求个人利益天经地义,强权便是真理,而只有这种生活才是真实的、合理的。可实际上,他极少展现自己强硬的一面,相反,他非常怯懦。
他的理想化形象有如下奇特的角色组合而成:在多数情况下,他是独居山中的隐士,睿智、淡泊;但有的时候他又变成狼人,暴虐、冷酷;不仅如此,有时候他还自视为良师益友和完美情人。
通过上面的这个例子,我们同样可以看到:患者将潜能等同于事实,有自我膨胀的倾向,而且否认自己有神经症倾向。患者无法摆脱这种冲突,因为他连调和冲突的尝试都不愿做。但很显然,这些倾向与真实的生活相比,显得更简单、纯粹。它们被孤立开来,看起来相安无事,冲突也就隐而不见,这正是患者需要的。
我们再举一个例子,这个例子中患者的理想化形象使得他的倾向看起来更加和谐统一。Z的攻击倾向占主导地位,这能从他的诸多行为表现中看出来,另外,他还有施虐倾向,他喜欢控制别人,让别人按照他的意愿行事。他野心勃勃,战意高昂,不知餍足;喜欢拉帮结派,并且善谋善战;他刻意奉行丛林哲学那一套。他不愿与“凡夫俗子”待在一起,但又做不到离群独居,因为他的攻击驱力迫使他需要经常与群体打交道。他行事慎独,不愿意与他人一起分享快乐,尽管没有他人他自己无法得到这种快乐。他努力不让自己跟别人产生交集——这一点他做得很成功,因为他对别人的积极情感,早已被深深压抑了,仅有的亲近渴望也只是性需求。但是,由于他渴望别人的认可,而且还有明显的顺从倾向,使得他对权力的追求受到干扰。与此同时他自己的道德准则也会产生作用,本来这些标准是施加给别人的,而当这些标准作用在他自己身上时,就与他的丛林哲学彼此冲突了。
在他的理想化形象中,他是一位有远见卓识,永远追求正义的骑士;他从不勾朋结党,向来遵循严格而公正的纪律来行事,所以他还是一个不凡的人物;他一向真诚,不虚伪,所有女人都喜欢他,把他视为完美情人,而他不会对任何一个女人动心。就这样,患者的目的达到了:所有基本冲突中的因素都混融在了一起,就和前面的那个例子一样。
理想化形象被创造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尝试缓解基本冲突,这和我们之前谈到过的其他尝试是一样的,都有重要意义,以及巨大的主观价值。它就像黏合剂,可以把被分裂的人格黏合在一起。它对患者与他人的关系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尽管它只是患者幻想出来的。
理想化形象可以被称作一种虚构的、幻想的自我。但这很容易误导我们,事实上它只说对了一半。在创造理想化形象时,患者凭借的仅仅是自己的主观愿望。这听起来实在令人吃惊,而当它发生在一个老实巴交的人身上时,就更令人惊讶了。不过,理想化形象并不是毫无依据的空想,它和诸多现实因素有所牵连,这是它们共同作用的结果。虽然他那不切实际的成就感是幻想出来的,但他真的具有那样的潜力,因此理想化形象通常也反映出了患者的真实理想。说得更准确一些,正是患者有这样的真实心理需求,才会创造出理想化形象。它对患者产生了切实的作用,这种影响力是真实的。这就意味着,了解理想化形象的特点,必然有助于更精确了解患者的真实性格结构,因为它的产生具有规律性,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神经症患者坚信他所幻想出来的理想化形象是真实的,无论其中有多少水分。他越是坚信,他的理想化形象就越是顽固、僵化,而他的真实自我就被压抑得越深。理想化形象让他不辨真假,颠倒错乱。这些作用的共同目的就是,抹杀真实的人格而突出理想化的自我。有大量案例表明,很多时候理想化形象相当于患者的救命良药。如果我们知道了这一点,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当理想化形象受到威胁时,患者会激烈反抗,因为这是理所当然的,或者说起码是符合常理的。在患者的心里,这种理想化形象是完美的、真实的——尽管这种感觉是他自己虚构出来的——这令他获得了强烈的存在感和优越感,并且各种倾向变得和谐统一。譬如,当他认为自己比别人优秀时,他就会觉得自己有资格提出自己的主张或要求。而如果这种形象被无情撕裂,他必然会有强烈的危机感,他会认为自己是渺小的、卑微的、多余的;当他看到自己的各种缺陷时,就会觉得自己无权提出任何要求。这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要直面自己的冲突,而那些冲突甚至有可能让他精神分裂。可能分析师会告诉他,这些矛盾的感受要比他的理想化形象宝贵得多,他的这种处境正是他转变为一个真正优秀人物的开端。但事实上,这一转变需要很长时间,就目前而言,对他毫无效用,所以他会觉得这是一场毫无把握的冒险。所以唯一的感受就是恐惧。
理想化形象的主观价值非常巨大,既然如此,那它的地位应该非常牢固才对,但事实上不是这样,因为它存在弊端。首先,这间装满宝物的“房子”里也装满了炸药,它随时都有崩塌的危险。患者实际上脆弱不堪,但凡遭到外界的质疑或批评,或者某一个举动与他的理想化形象不符,他内心的冲突就会浮现出来,他的这个“藏宝屋”就可能爆炸或者崩塌。患者只有限制自己的生活才能避免遇到这样的危险。他必须逃避没有绝对把握的任务,尽量回避得不到别人赞美和嘉奖的场合。在他自己的设想中,以他的天赋,只要愿意就能用画笔画一幅好作品,而依靠努力才能实现愿望的人都是庸人。所以他厌恶一切真实的努力。假如让他和别人一样努力,他会感到这是一种耻辱,因为这等于让他承认他是一个庸才。由于实际上任何成就都有赖于努力,他的这种态度正好使他追求的目标变得越来越遥远。也因此,他的理想化形象和真实的自我之间的差距与日俱增。
他一味地期待别人的认同,包括别人的赞赏、钦佩和奉承等。然而这些只能给他暂时的安慰。他可能意识不到,所有能在知识、见解、与人打交道等方面胜过他的人,或者较为优秀的人,都会遭到他的厌恶,因为他对自己的过高评价受到他们的威胁了。这种厌恶的强烈程度与他对理想化形象的依赖程度是正相关的。如果他本人的骄傲受到了打压,就可能盲目崇拜那些公然宣称自己的重要性并表现出盛气凌人的举动的人。他爱的是在他们身上看到的他自己的理想化形象。但是他早晚会发现,自己所崇敬的那些“神”从来没有在乎过他,他们只关心他在他们脚下烧了多少炷香,那时,他又不可避免地陷入深深的失望之中。
理想化形象可谓自我疏离的孵化基地,这是理想化形象的最大弊端。我们压抑或扼杀自己的重要组成部分,必然会与自己疏离,这种变化是在神经症的发展过程中逐渐形成的。而神经症的形成不易察觉,尽管它有着自己的基本特征。患者会丧失真实的自我,详细点说,他会遗忘自己的真实感受、爱好、厌恶和信念。他不知道正活在自己的理想化形象当中。关于这一过程,有比临床描述更有说服力的证据,比如詹姆斯·巴里的小说《汤米与格里泽尔》中的汤米。患者这么做,使得他的真实生活危机四伏,然而一切都要归根于他给自己编织了一张无法脱身的“蜘蛛网”,也即将问题合理化和无意识的托词。患者失去对生活的兴趣,因为生活者并非他自己;他做不出任何决定,因为他不知道真正想要什么;除非出现了困难和麻烦,他才会如梦方醒——正是因为他不了解真实的自己,才有了所有的这些表现。那层遮蔽真实内心的雾纱,必然会延伸到外部世界,我们只有认识到这一点,才能够理解他的整个生活状态。不久前,有一个患者说了这样一句话来概括他的状况:要不是真实世界的干扰,我肯定会过得比现在更好。
理想化形象固然是患者创造出来以应对基本冲突的,可实际上它的害处要远远大于它所能带来的好处,因为它在患者的人格中造成了新的裂隙,其危险性更胜从前。简而言之,当一个人无法容忍自己的真实形象时,他才会创造一个理想化形象。理想化形象的出现,貌似可以补偿他对真实形象的不满,可最终的结果却是,他会变得更加无法容忍真实的自我,更加蔑视自己,不满自己,因为他把自己过分拔高了,而使得他根本无法达到心目中的自己,因此会越发苦恼。他在理想化自我与真实自我之间痛苦挣扎,在自我欣赏和自我歧视之间左右徘徊,迷茫困惑的他找不到一个可以停靠的港湾。
新的冲突也就此产生。一方面,他在两个相悖的倾向上同时做着努力,而且是强迫性的;另一方面,他内心的失衡让他固执己见,而这种固执己见令他所做出的反应,和一个人对政治独裁的反应别无二致。他时而在内心里认同这种独裁,即是说,觉得自己就表现为内心所告诉他的那样完美无缺;时而,他又会歇斯底里地要求自己向着那个标准努力;时而,他又会对抗这种内心的强迫,拒绝承担内心强加于他的任务。
假如他以第一种方式做出反应,就无法察觉身上实际存在的裂隙,他就像一个“自恋者”一样出现在我们面前,拒不接受任何批评。假如他以第二种方式做出反应,就会表现为像一个“完美者”一样,就像弗洛伊德所说的超我型。假如他以第三种方式做出反应,就会表现为对任何事情都持否定态度,拒绝对任何人和事负责,每一个举动都不伦不类。
我之所以用“表现为”,是因为他的任何一种反应,从根本上说都是在挣扎。甚至就是那种平时总认为“自由”的反抗型患者,也试图推翻强加给自己的这种标准;他也用这种标准去衡量他人,这只能证明他还受制于自己的理想化形象。患者很可能会在某一个特定的时间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比如,他可能在某个时期想做一个大好人,但并没有从中得到什么安慰,于是紧接着便走向它的对立面,坚决反对这种“好”的标准。他也可能从孤芳自赏忽然转向追求完美。更多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这些态度的混合体。于是,我们可以看到这样一个事实,他的所有尝试都是失败的,因为它们注定了要失败,这一事实用我们的理论很容易解释。它们应该被看作是患者为摆脱难以忍受的处境而采用的手段。在任何一种困难当中,我们都会看到这些手段被轮番使用的情况,一种不行,就换另一种。
正是因为这些尝试,使得患者的正常发展遭到阻碍。他看不到自己的错误,所以无法从错误中汲取教训。他会越发不在意自己的成长,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取得了成功。而他自己所谓的成长,就是创造一个更加完美的理想化形象,不存在任何缺点的形象,这完全是他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进行的。
因此,让患者意识到自己的理想化形象,便成了分析师的首要任务。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帮助他慢慢认识到它所发挥的作用带给他怎样的苦恼,以及它的主观价值。做到这一步后,患者可能会犹豫不决,暗中权衡是否值得做出这样的牺牲。但无论如何,患者想要摆脱理想化形象,首先就要停止创造理想化形象,不再依赖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