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居

予姊丈之祖,宋公讳焘,邑廪生。
  一日,病卧,见吏人持牒,牵白颠马来,云:“请赴试。”公言:“文宗未临,何遽得考?”吏不言,但敦促之。公力疾乘马从去。路甚生疏。
  至一城郭,如王者都。移时入府廨,宫室壮丽。上坐十余官,都不知何人,惟关壮缪可识。檐下设几、墩各二,先有一秀才坐其末,公便与连肩。几上各有笔札。俄题纸飞下。视之,八字云:“一人二人,有心无心。”二公文成,呈殿上。公文中有云:“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诸神传赞不已。……抵里,豁若梦寤。时卒已三日。
  母闻棺中呻吟,扶出,半日始能语。
——《聊斋志异 考城隍》

一望无垠的黑暗里,所有的光都死掉了。光死了,暗也死了,光与暗的尸体堆积在一起,比石头还硬,比冰块还冷。

当我悄悄进入我的尸体的时候,我首先发现的是光的尸体,其次是暗的尸体,最后才是我的尸体。

我在我的尸体里横冲直撞,想找到一个安居的地方,可是,哪里可以安居呢,到处都是障碍,寒冷,绝望,我说,要有光!

于是就有了声音,我的声音“要有光!”在黑暗里飘荡出去,又反弹回来。

接下来有了更多的声音,乱呀呀的分辨不出什么意思。

最后,有了光。

光一下子冲进我的眼睛,把眼睛噎了一下。我赶紧把它们合上,把刚才灌进来的光消化掉,才重新睁开一道缝,咀嚼着光线。

光的味道有点儿辣,还有点儿甜,含在眼里热乎乎的,有点儿烫。估计它是很美味的,因为我的眼水都从眼角流出来了。

眼水流完之后,眼睛终于可以睁大了,眼前出现了几个人的脸,把光搅得混浊起来。

这几个人的脸上雕塑着各种各样的笑容,有庆幸中的惋惜,有爱怜下的狰狞,有惊愕上的泰然,有沉着里的惶恐。

小孩子最先说话了,爷爷,你咋又活过来了。

中年人瞪了小孩子一眼,瞎叫什么,现在还没证实他是你爷爷呢,万一是哪个恶鬼借尸还魂怎么办。

老人说,儿啊,你要真是我的儿,就叫我一声娘吧。

我说,娘。

老太太说,现在还用再问吗,这就是你的爹啊,快找人把他从棺材里扶出来!儿啊,这次你可不要再走了啊,啊。

我像一块木头一样被人从那间漆黑的无门无窗的小木屋里架出来,搁到了一张床上。我又闭上眼,感觉风从鼻孔和齿缝间挤入,渐渐蔓延了全身,感觉一块湿热的毛巾像一面帆被风吹着在肤面上划过,毛巾后面的手,神秘而幽远。

我的两扇眼皮像是被人从外面锁上了,怎么推都推不开。我在一团意识似的浓雾当中游走,寻找着可以把门撬开的东西,找来找去,我找到一根棍子。可是,就在我去攥这根棍子的时候,我一下子碰到了那只手。

我抖地醒了。那只神秘而幽远的手一下子变得逼近而庸俗起来。手的主人臃肿的身躯上披着一件白大褂,肥大的头颅上顶着几根白头发,沟壑纵横的脸上流淌着汗水和谦卑。

成功了,成功了,呵呵!老头把手从我挺立的阴茎上挪开,搓着双手笑起来。

在我的记忆里,以阴茎挺立的形象出现在另一个男人面前,这还是头一次。我肚子里的恶心直涌上来,蜕变为一脸尴尬,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我问,你是谁。

老头抚摸了一下秃头上的几根油乎乎的白头发,说,我是谁,我就是本地的名医啊,刚才在你身上游走的,就是我的回春妙手啊。我知道,在你朦胧模糊的意识里, 你肯定把我的手当成你的情人的了,或者说梦中情人的了。哈哈,这就是我成为名医的法宝啊,庸医只知道研究人的身体,却不懂得探求人的心灵,可是不懂得探求 人的心灵,又怎能明白身体的奥秘呢。

我有点不耐烦地说,你先不要自吹自擂,我根本就没有像你说的那样想!

老头一屁股坐在床头边一张罗圈椅子上,拍着鼓起的肚皮,像青蛙一样笑起来。知道!知道!我知道大多数人的真实想法被人揭穿以后都是非常恼火的,而我之所以把我所知道的你的真实想法讲出来,也是因我知道此时发一点火对你恢复健康是非常有利的。

我的阴茎此时已经冷静下来,我装作有点冷的样子把身边的被子扯过来盖住了自己赤裸的身体。说,你又错了,我根本没有生气,我只是出于学术探讨的目的,想纠正一下你的错误而已。你不想珍惜这个机会那是你自己有问题。现在我想自己呆一会儿。

老头丝毫没有起来的意思,反而把屁股坐得更用力了。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虽然我作为一介名医,病人众多,业务繁忙,但是,本着对每一个病人负责的态度,我怎么会轻易丢下一个病人呢。更何况像这样一个极为有 趣的病人呢。想当初你假死的时候,所有的庸医都判断你是真死了,因为,很显然,呼吸已经停止了嘛,心跳也已经停止了嘛,说你死了,你自己也不能喊冤吧,在 这个关键的时刻,是我,力排众议,力挽狂澜,把你在生死线上徘徊的的灵魂又召唤了回来。唉!不容易啊,在你停尸三天之后,连你的老娘都已经同意将你烧掉或 者埋掉了。毕竟,说出来这话可能会伤害你的自尊,当时你的状态,是,满棺臭气关不住,一路直扑鼻眼来啊!当时我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劝他们,千万不能烧 啊,他的魂儿此时此刻正走在回家的路上,你们把他的家烧了,可让他到哪里去住呢。也千万不能埋掉他啊,当他回家的时候,发现门窗全都堵死了,又怎能进去 呢。再等一等,再等一等吧。

我闭上眼,痛恨耳朵不能如眼睛一样,一闭即可将声音拒之门外。我的耳朵淹没在老头的话语里,几乎溺死了。

老头继续说着,你一定会奇怪我为什么会对你的复活抱有这么大的信心吧,其实这很简单,这还是源于我对人心灵的深刻洞察。虽然你对你身边这位名医一直视而不 见,但我却一直在注意观察你,从你童年的时候我就开始观察你了,我就像关注我的儿子一样关注着你。可以说,我是把我的每一个病人都当作儿子来看的。而你 呢,是我最为溺爱的一个儿子,我知道,你从小就抱定了一个极为远大的理想,这个理想太远大了,而且随着你的长大越长越大,大到你无法将其形诸词语的地步, 因为,一旦用词语将其固定下来,它就变小了,变俗了,变得让你不愿正视它了,然而,孕育了你的理想的现实怎能够忍受她的儿子长得比她还大呢。你的理想胎死 腹中,成了现实身上的一块赘肉。除了将它从现实身上拿掉还有什么办法呢。

听到这里,我猛地坐起来,把唾沫喷到了老头的脸上。我声嘶力竭的喊道,我从来就没有理想,理想只是你为了满足你丑陋的愿望而胡编乱造出来的东西。你以为你是谁,把一种本来不存在的病安到我身上,再声称把它治好,这就是你的本事吗,你就靠这个成了名医吗。

这时,门突然开了。一个老太太走进来。老太太充满慈爱的眼神从我身上一转移到老头身上就变为厌恶和憎恨。老头脸上用来装饰谦卑的趾高气扬立刻灭掉了。

老太太恶狠狠的说,你的活干完了嘛。

老头怯生生地说,干完了,干完了。

老太太说,干完了还呆在这里干吗,还不滚出去。

老头点头哈腰的说,好,好,马上滚,马上滚。

老太太哼了一声,坐到了老头坐过的椅子上,望着老头离去的背影说,你看看,你看看,你以前那个宝贝儿子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暂且不说他一天之内就老了二十 岁,暂且不说他现在的面容比你死前还要丑,你先看看他那个德性!说他是疯子,他又没有疯子的血性,说他是白痴,他又不像白痴那样老实。整个儿成了个怪物! 我敢打赌,他现在肯定躲在门外边偷听呢。咱不管他,咱说咱的,反正咱俩所用的词语他这种智商也理解不了。唉!这都是嫉妒心惹的祸啊!你说,本来他爹都死 了,现在却突然又活过来了,而且变得比他还年轻,他能不嫉妒吗。这还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本来家里只有他一个男人,所有女人的爱都在他身上,现在突然又 多出一个男人来,他怎能接受呢。不过,他最嫉妒的其实还不是你,而是我,是我挫败了他灵魂与身体同腐的谬论,也是我暴露了他妄图销毁你的旧居的阴谋。他本 来就是自相矛盾的,像咱们这样聪明的人当然一眼就能看出他的矛盾之处,可是他呢,虽然已经知道自己错了,却不知道错在何处,这是很痛苦的。嫉妒和痛苦加速 了他的衰败。孩儿啊,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吃我的奶吗。

我用我雪白的嘴唇亲吻着老太太伸过来的灰褐色的手,深情地说,我怎么会忘记呢,我怎能忘记你第一次来到我生命里的时候,你把我领到门外,门外停着一辆灰色 的马车,像雾一样的灰色的马拉着一辆像雾一样的灰色的车,像雾一样,轻盈而凝重。当我坐上马车的时候,我的眼睛里贮满了眷恋的泪水,尘世又何足眷恋,可是 我想你把我带入此尘世,也一定有你的理由,我又怎么忍心否认你的理由呢。前面的路途还很长,很长,我的马车最终会走出你的视线,可是你那贮满了眷恋的泪 水,将永远滋润着我的心田。

老人说,孩儿啊,你的马车后来到哪里去了呢。让为娘好想你啊。

我说,马车到了一栋空中楼阁之下,门窗如烟花一般盛开。我出了马车,张开双臂,像鸟一样直冲云霄,可是,虽然我感觉自己已经飞越了千山万水,适才所见的楼 阁却仍在我的正前方。正在踌躇不定之际,忽从一面窗中探出一个青面獠牙的头来,冲我喊道,你他妈在外面瞎逛游啥,还不赶快进来考试。然后就从窗子里扔出一 根绳子来,拴住我的腰,拽到了里面。里面恢宏廓大,四望无人。只听见一个声音在空荡荡的空间里回荡:我们召集你们来考试,目的就是为了维护我们考试的信誉 和公平,让大家享有一个轻松愉快的考试环境。我喊道,坏了,我忘了带笔了。更重要的是,我忘记带小抄了!声音说,该带的你都已经带了,没有笔没有关系,有 舌头就够了。说吧,说出你才华来吧。说出你的德行来吧。说出你对宇宙人生的感悟来吧。我说,说,说什么,怎么说,对谁说,为何说,你们先告诉我这是哪里, 告诉我这个考试会对我的命运产生怎样的影响,让我对未来有一个明晰的认识,然后我才可以放松我的舌头啊!我的舌头想奔跑,想跳舞,想飞翔,但是如果没有明 确的方向,他在乱扑腾一阵以后只会感到活着的空虚和意义的缺失。

声音说,说得好,说得我的舌头都有点技痒了。为了避免你把我们这些考官的口才都比下去,我们还是给你一点限制吧。请围绕“一人二人,无心有心”这个题目展开你的演讲。 我说,我和你究竟是一人还是二人,一人为大,二人为夫。当我感觉我和你是一人的时候,当我无心的时候,我感觉我好大好大,智慧大,力量也大,可是当我开始 为此得意,我就发现你在旁边冷笑,我发现了你,同时也就发现了我。发现我们成了我们俩,成了二人,成了凡夫,烦夫,在烦恼中打滚的匹夫。以上是我的论点, 论据我记不得了,总之是既丰富又有力。我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最后声音只好打断我说,好好好,你的考试已经通过了,现在你已经成为考官的一员了。你已经深 刻领会了我们考试的真谛所在,剩下的只是实际工作经验了。我们考试的准则大多数人都不理解,以为我们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是我们在睡觉。其实 这是对我们工作的一种误解。我们的工作方针是,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赏罚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它关系到我们整个系统的正常运行,我们 只有通过我们的实际工作让人们体会我们工作的精神。

听到这里,我说,我终于明白了,我明白了。可是你们忘了,我还有一个八十岁的老母。让我撇下她在生命中单独面对存在,我于心何忍呢。如果我无心,我早就把 她忘了,但是如果我把她忘了,我这个忘她的心岂不是一颗坏心。所以,请求你们惩罚我再活二十年,不要让她的白发在我的黑发面前猖狂。

说到这里,女孩子很快的脱掉衣服,躺到我的身边,说,为何你总是那样忧伤。我说,你终于肯了吗。我之所以这样忧伤,就是因为你总是不肯啊。我去抚摸她的下 身,在我以前的想象里,在我记忆中的梦里,那里,是像白玉一样美丽的。我发现那里已经烂掉了,后来,当我回想起这一情景时,我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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