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山间的雾气还未散去，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公鸡打鸣声，像是从山谷深处一层层荡开的回声。李星辰被这声音惊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奶奶已经穿好了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正弯着腰往脚上套那双沾满泥巴的解放鞋。鞋底已经磨得薄了，鞋帮上还沾着几根干草，像是从地里带回来的印记。
"星辰，再睡会儿。"奶奶的声音低低的，带着山里人特有的沙哑。她粗糙的手掌轻轻摸了摸李星辰的额头，指尖还带着一丝凉意。李星辰闻到奶奶手上有一股淡淡的青草味，混合着泥土的气息，那是昨晚剁猪草时留下的。奶奶的手掌上有几道裂口，像是干涸的河床，裂开的皮肉里还嵌着几粒细小的草屑。
奶奶推开门，清晨的冷风立刻裹着雾气涌了进来。李星辰缩了缩脖子，听见院子里传来"咚咚"的脚步声，那是她爷爷在整理农具。爷爷总是这样，天不亮就去地里，等到太阳从山那边爬上来的时候，他已经锄完了一垄玉米地。李星辰趴在窗台上，透过糊着报纸的窗缝往外看。爷爷的身影在晨雾中显得格外高大，他扛着锄头，步伐稳健，只是偶尔会停下来，用手揉了揉胃部。那是他的老毛病了，胃疼起来的时候，连腰都直不起来，但他从不抱怨。
猪圈里静悄悄的，五头猪还在酣睡，偶尔传来一两声呼噜声，像是从梦里发出的呓语。奶奶正在灶台边忙碌，将昨晚剁好的猪草倒进大铁锅里，添水煮了起来。灶膛里的火苗跳动着，映得奶奶的脸忽明忽暗。她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顺着皱纹的沟壑滑下来，滴在灶台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妈，我来吧。"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疲惫。李星辰转过头，看见母亲披着那件褪了色的红格子外套，站在门口。她的头发有些凌乱，像是刚起床还没来得及梳理。母亲的嘴角微微抿着，眼神里带着一丝倔强，又夹杂着些许无奈。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指节有些发白，像是压抑着某种情绪。
奶奶没说话，只是继续往锅里添水。母亲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来。她的目光在奶奶的背影上停留了片刻，眼神复杂，像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她转身走进厨房，开始准备早饭。李星辰听见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知道母亲在煮稀饭。自从母亲嫁过来，这样的场景每天都在上演。奶奶总是不多话，但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母亲年轻，性子急，常常因为一些小事和奶奶起争执。父亲夹在中间，像是被两头拉扯的绳子，左右为难。
太阳终于从山那边爬了上来，金色的阳光洒在院子里，驱散了清晨的寒意。爷爷回来了，裤腿上沾满了露水，背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他的脸色红润，呼吸有些急促，但眼神依然明亮。李星辰看见他放下锄头，走到院子里的水缸边，舀了一瓢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水珠顺着他的下巴滴下来，落在衣襟上，溅起几朵小小的水花。
"她爷爷，吃饭了。"奶奶招呼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早饭是稀饭和咸菜，还有几个煮鸡蛋。奶奶把最大的那个鸡蛋放在李星辰碗里，"快吃，长身体。"她的语气不容反驳，像是命令，又像是关心。李星辰低头剥着鸡蛋壳，听见奶奶和母亲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她知道，这样的场景几乎每天都会发生。奶奶总说母亲太年轻，不会持家；母亲则觉得奶奶管得太多，连煮饭放多少水都要过问。
吃完饭，父亲和爷爷一起去田里干活。母亲收拾完碗筷，坐在门槛上发呆。李星辰爬到她怀里，闻到她身上有淡淡的皂角香。那是母亲用来洗衣服的皂角，味道清冽，带着一丝苦涩。
"星辰，"母亲摸着她的头发，声音低低的，像是自言自语，"等你长大了，一定要读书，走出这片大山。"
李星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看见母亲的眼睛里有泪光闪动，但很快就被擦去了。院子里，奶奶正在晒豆子，阳光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像是撒了一层银粉。她的动作很慢，但每一个豆荚都被仔细地摊开，像是精心布置的棋局。
远处的梯田一层层叠上去，像是通往天上的阶梯。李星辰知道，那是集体时候修的。爷爷常说，那时候大家一起干活，出工不出力，收成总是不够吃。现在田分到各家各户，虽然累是累了点，但粮食多了，家里养的猪和鸡也多了，日子总算有了盼头。
中午的时候，天突然阴了下来。乌云从山那边压过来，像是要把整个村子吞没。爷爷抬头看了看天，眉头皱了起来，"要下雨了，得赶紧把晒的玉米收起来。"
奶奶第一个反应过来，快步走到院子里，抄起竹筐就往晒场跑。她的动作比平时快了许多，解放鞋踩在硬实的土院地上，发出沉闷的脚步声。母亲也顾不上和奶奶的嫌隙，抓起另一个竹筐跟了上去。李星辰看见母亲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红格子外套的衣角在风中翻飞。
爷爷放下手里的茶杯，咳嗽了两声，也加入了抢收的队伍。他的动作虽然不如年轻时利索，但依然有条不紊。父亲从屋里扛出一个大麻袋，快步跑到晒场边，撑开袋口等着装玉米。
"星辰，去把簸箕拿来！"奶奶一边往筐里装玉米，一边朝屋里喊。李星辰赶紧跑进屋，踮着脚从墙上取下簸箕。等她跑到晒场时，雨点已经开始零星地落下。
奶奶和母亲蹲在地上，双手飞快地将玉米棒子往筐里扒拉。爷爷飞快地将玉米棒子往筐里扒拉。爷爷和父亲则负责将装满的筐子往屋里搬。李星辰看见奶奶的蓝布衫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一片，贴在背上。母亲的脸上沾了几根玉米须，但她顾不上擦，只是不停地往筐里装玉米。
雨点越来越密，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味。李星辰抱着簸箕，学着大人的样子往筐里装玉米。她的动作虽然笨拙，但很认真。奶奶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手上的动作更快了。
最后一筐玉米搬进屋里的时候，大雨终于倾盆而下。爷爷站在屋檐下，看着雨帘中的晒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的衣服已经湿透了，但脸上却带着笑意。"还好收得快，"他说，"不然这雨一淋，玉米就该发霉了。"
话还没说完，爷爷突然皱起眉头，右手按在了胃部，身子微微佝偻了一下。奶奶立刻放下手里的竹筐，快步走到爷爷身边，语气里带着责备，却又掩不住关切："她爷爷，叫你慢点，非要逞强！"她的手已经扶住了爷爷的胳膊，动作熟练而自然。
父亲见状，赶紧从屋里搬出一把竹椅，放在屋檐下，"爹，坐下歇会儿。"他的声音有些急促，眼神在爷爷和奶奶之间来回扫视，像是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他转身进屋，倒了一杯热水，递给爷爷，"喝点热水，暖暖胃。"
母亲站在厨房门口，手里还攥着簸箕，目光却一直落在爷爷身上。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转身进了厨房。没过多久，厨房里传来锅铲碰撞的声音，接着是一阵淡淡的姜香飘了出来。母亲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走出来，脚步有些迟疑，但还是走到了爷爷面前。
"爹，喝点姜汤吧，"母亲的声音很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刚煮的，暖胃。"她的目光没有直视爷爷，而是盯着碗里的姜汤。
爷爷愣了一下，接过碗，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好，好。"他喝了一口，抬头看了看母亲，"小芳，你也歇会儿，别累着了。"
奶奶站在一旁，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一幕。她的眼神有些复杂，像是欣慰，又像是有些不自在。父亲见状，赶紧打圆场，"娘，您也喝点姜汤吧，刚淋了雨，别着凉了。"
奶奶摆摆手，"我没事。"她转身进了屋，去给爷爷找干衣服。母亲站在原地，看着奶奶的背影。李星辰注意到，母亲的眼角有些发红，但她很快低下头，转身回了厨房。
雨越下越大，打在瓦片上噼里啪啦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