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园七年,最最难忘的是曾经尝过的食物的滋味。
并不是因为北大学生食堂的饭菜有多美味。实际上,比起南方老家香喷喷的米饭、绿油油的青菜、柔糯糯的米豆腐,油汪汪的红烧肉、还有从头辣到脚的小菜,红椒、萝卜皮、炒香干...北方的饮食真的是索然寡味。我刚到北京的时候,不到一个星期,南方的胃就开始强烈抗议。而在此后的七年中,我居然从一个美食的苦海里脱胎换骨,渐渐养成南北混搭的饮食风格,以及关于吃喝的种种主见。燕园的光景里,口味的变化伴随身心的成长。今日之我缘自当初的种种遇见,仔细想来,竟然都与食物相关。
新生入学的那个秋天,我爸陪我从老家来京。老爸一生只担任过两个职位,工程师和我家大厨。作为工程师,他的种种发明专利捞过一些外快,让我们姐妹从小就穿得比邻家女孩洋气一点;作为大厨,他搞出许多私家创意风味十足。其中之一就是煤炭烤的里脊肉。有一次,他出差广州,饭店里吃到一种叫叉烧包的点心,觉得里面的肉馅味道好极了。于是回来就自主研发出私家叉烧。大概过程是这样子:上好的里脊事先用油盐酱醋各种调料腌一天。第二天在做完正餐后,蜂窝煤炉子换煤球之前,用消退的余热慢慢将腌好的肉烤干,然后切片和焙干的辣椒放在一起,封存在罐头瓶子里。我爸这瓶私家菜帮我度过了初到北京的难关:馒头里加一块,香辣刺激味蕾,干巴巴的面、黏乎乎的玉米粥就不那么难以忍受,甚至可以变得可口。
我发现不止是我一个人有这样的待遇。其他外地同学的大厨父母们也有同样的心思。比如我们宿舍的袁琳琳,几乎每次回校都会带来她妈妈做的两样菜:熏鱼和裙带菜。琳琳来自烟台,盛产海货的地方。于是宿舍里南北特产以货易货。每次打饭,我们都要夹带点私货,吃饭就成了件无比开心的事情。
我大三的时候,妹妹也考到北大,读的是植物生物专业。不知是因为专业的关系,还是因为她天性喜欢树林,这家伙熟悉北大附近的各种园子。我们一起常去的地方就是果园和圆明园。那时的果园种满了果树,我们去四院或者上体育课经常路过。妹妹来了以后我才第一次进园子里(也没人拦着)。呀,发现树上坠着沉甸甸的大苹果,熟了的也没人收,红红的掉在地上。我们一人捡了一个,坐在树下也不洗,啃了皮就大吃起来。大概那是我一生吃过的最好吃的苹果,至今想起来都冒口水的那种。还有一年夏天,她跑来告诉我,圆明园有好多野核桃。于是我们一个拿脸盆,一个提水桶,骑了自行车到圆明园捡了满满的带皮的生核桃,吃到手和牙齿好几天都是黑黑的。
八十年代的中国刚刚从短缺经济缓过来。北大食堂从学一到学五,供应近万名学生,一年四季都是不变的套路,饭菜质和量都比较不上档次。大一到大三期间我住在31楼331,窗口正对学二。没有上课没有考试没有上图书馆的时候,一到饭点,我就趴在窗户看食堂门口,最好是刚开始有人排队的时候带上饭袋下去,等大门一开,随人流哗的冲进去,然后分别站到十来个窗口下。赶上有课或者有事,学二去得稍晚一点,菜都不剩了,只剩馒头和饺子汤了。排队的时候,可以举头看见窗口上方的牌子,粉笔写下的菜谱:
辣子肉片 一角
鱼香肉丝 一角五分
木须肉 两角
白菜炖豆腐 一角
...
凡是叫各种肉的,其实都只是沾点肉汤而已,基本组成部分除了土豆就是白菜和豆腐,找到一小点肥肉就算运气不错了。这些菜据说都是在直径两米左右的大锅里用铁铲炒的;家常锅炒的菜是在两个小炒窗口出售,还记得那时的几道菜,诸如溜肝尖,宫保鸡丁...一元左右,当真有几片猪肝尖和鸡肉,虽然大部分还是柿子椒和土豆,但那上面油光可鉴色香俱全,一看就和其他窗口的菜品味大不一样。
我偶尔犒劳自己的时候(比如拿到英语四级证书、托福考试上六百或者是爸妈一冲动多寄了点钱……)会去小炒窗口打打牙祭。但这种时候毕竟不多。渐渐地,对食堂吃饭的兴趣就越来越低落了。大四那年课修完了,自己的时间多起来,但前途问题迫在眉睫,考研、出国、找工作都压力山大。于是,我们宿舍开始流行一种减压方式:自己动手搞饭吃。
最原始的搞法是用热得快(就是一条插上电就能加热的不锈钢管子)把搪瓷碗里的水烧开,放一袋方便面,煮到软,然后敲一个生鸡蛋,放点绿汪汪的油菜叶,加上葱花芫荽,最后加上方便面调料,更奢侈些就再放几块我爸做的烤肉或者袁琳琳她妈做的熏鱼。端出一大盆, 满室飘香。记得当时还起了个好听的名儿,好像叫“翡翠白玉汤”。尤其在考研那年寒假留在学校复习的时候,这样的美味温暖了我们孤寂的寒窗时光。
大学最后一年的那个夏天,一场风暴之后,我又回到燕园,知道自己被录取上北大人口所研究生了。而同学们还没来得及毕业典礼,甚至还没来得及告别,就行色匆匆各奔东西了。班上一位男生找到我宿舍,我们就开始聊天,天南海北地从学校聊到家乡,从天安门广场聊到改革开放宏观经济世界格局,顺便再三八一下老师们和同学们的轶闻趣事……不觉聊到后半夜,聊到两人都饥肠辘辘。我煮了一份“翡翠白玉汤”,估计当时把他美得心花怒放。那个男生后来成了我的夫君,从那碗方便面至今,我已经喂养他三十年了。
不过那天晚上,我们除了聊天吃饭,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事情的发生是在1989年的中秋,我们一起去圆明园划船。十月的夜晚,一轮明月,福海如镜。小船划到湖心,忽然蹦上来一条大鱼。我一把捉住,真是开心极了。“这么肥的鱼,油煎的好吃?还是水煮的好吃?”我问他。他说:“还是放回去的好”。我就把鱼捧回湖里。那一年我们22岁,在福海收到一条素昧平生的鱼送来的祝福,尝到恋爱的滋味。
恋爱才知同学四年他有好多我不知道的性情和志趣。有一次,他参加一个聚会,回来的时候,给我带来了一碗汤,全素的食材,精致地搭配了各种异国风味的调料。呀,还有这么好吃的素餐。“这是神奇的食品”,他把厨师的话转告我,“可以改变一个人知觉”。我当时觉得他神经兮兮的,现在回过头来,才知道我们正在进入那一场由印度宗师巴布巴倡导Hare Krishna奉爱瑜伽。古老的东方传承在七十年代曾经深深地影响欧美嬉皮士们(包括后来成为艺术先锋的披头士以及技术先锋乔布斯们)。New Age思潮从一碗汤开始进入我们的生活,开启余生对于未知的灵性世界的探索和追求。
2018年新年那天,微信朋友圈流行晒18岁照片。我也翻出一张,1986年,我和妹妹(我18岁,北大85级经院;妹妹15岁,北大88级生物)在长城的合影。一直不觉得自己一年一年有什么不同,直到看到这张照片,才感觉岁月流逝,青春不再。踏遍青山人未老。
难得遇见过去的自己。想说我是她;想说我不是她。已经说不清楚了。
一条流过岁月的河
回忆很久以来
那些变化的样子
比如
冰雪融化的溪水
变成清泉与山石撞击
变成飞瀑汇入泥沙奔向海洋
在涯岸消失的地方融入天际
一条流过岁月的河
经历种种的艰辛
种种的努力
一直在想成为最美的风景
不止是冰雪
不止是清泉
不止是瀑布
不止是泥流
一条流过岁月的河
在永不停息的流动里
一直在追问
一直在发现
发现一个与天地同在的
不老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