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侯然(蛩嘶蝉语)原创
秋日黄昏,最具况味的便是信步踏向积满落叶的林间小径,去寻觅那久违的被簇簇叠叠踩出簌簌脆音的落叶挽住片刻足迹的韵味了。
当疲惫的身心被这脚底的轻弦一拨,俗世的伪装便顷刻缴械,浑身也顿觉格外舒展。似乎往昔岁月也在这一刻凝结,曾经美丽的画面又逐一飘落眼前。
追忆亦或叹息,都已然化作缕缕青烟,在记忆的天空里轻渺的翩然远去。橘红色光波,不经意间却给这林中落叶晕染了一层淡淡的橘黄。落叶有赤红有金黄有浅灰,仿佛斜倚或躺卧或匍匐状彼此簇拥层层叠叠,铺展出生命凋落时的依依惜别。原来生命的短暂只在这轻轻一跃。它或如铺天盖地纷纷扬扬的飞雪,或似一只只翻飞的蝴蝶。落叶在空中漫舞,终以飘飘荡荡潇潇洒洒的舞姿落幕。
这些落叶有似椭圆,有似爱心,有像展开的袖珍扇面,它们原本居住在不同的树木上。有属高大挺拔者,有属矮小弯曲者,但从不相互轻视,也全不自惭形秽。居高者不忘清扫浮云的本意,卧低者不忘净化周遭的空气。而不像人类,总彼此无情倾轧,掠夺与迫害。落叶更多的却是理解与抚慰。
我喜欢倾听落叶扑入大地怀抱时薄如蝉翼的轻音。那种轻微划破空气的翘音,那种触地翻卷的擦音,像一声声细微的叹息,向生它的树,向迎它入怀的大地,在生命最后时刻既作告别,也是重新融入。捡拾一片落叶凑近鼻尖,似仍残留着一丝清甜的香味。
少时常在家前屋后清扫落叶,那时柴火稀缺,小孩得空就遍地搜寻刚从树梢掉下的枯枝落叶,他们眼睛贼尖,发现即用耙子搂笤帚扫,再归拢成一堆堆,各背回自家灶间。而枯沟里风旋进的落叶最多,落叶不敢吭声匍匐在沟底,躲避秋风的烂打狂追。
有时为一处落叶也引起纷争,落叶被争抢者践踏的支离破碎乱成一堆。我家沟畔竹林下总积着层纤细枯叶,繁而密集的竹叶,轻易就覆满一地,我毫不费劲就将灶边堆满。鸟雀喜欢晚间栖在竹梢聚会。雀们高门大嗓叽叽喳喳,有时尖尖的喙在竹梢磨来蹭去,一声异响就惊的鸟雀一阵骚动,连带而来的却是片片竹叶溅落。
那些堆在灶台边的枯萎落叶,被一把把填进灶肚献出最后一点热,随即化作缕缕炊烟袅袅飘去。这些飘飘若雨似雪的落叶,常覆盖住巷陌小径,拥塞了河道荆丛。一些身子细长而两头尖尖的落叶,像鱼获归来的晚舟,在夕照的红波上悠游。
土壤一旦覆上这厚厚落叶,脚落上去就格外松脆。日久落叶渐化为腐殖土,继续为树木花草提供营养。
落叶未落之前多么光鲜。它们或生于高壮树巅,以白云为伴;或杂生于矮枝,有蝴蝶翩翩。飞鸟栖枝常作客,晨辉普照泛金光。而那时的枝叶翠绿且饱满,脉络里流淌的是生命的汁液。染上尘埃也不要紧,自有雨水冲刷干净。那时它们多么单纯,一阵风也逗引出哗啦啦一片笑声。
它们生活的充实而鼓舞人心。春天,它们以饱含的绿色,给人以惬意。夏天,它们则以一头浓密为人遮阴。而秋冬为减轻树木负担,却纷纷选择脱离。谁不留恋似水年华?青春在该绽放时已然绽放,那么既该离去又何必犹豫!曾经相亲相爱过便已足矣。满枝绽放的鲜花,一树累累的硕果,它们曾经拥有。那么既已离去,还是默默祝福吧,生命在该离去时谢幕就无需忧郁。
唐·修睦的《落叶》诗写道:
雨过闲田地,重重落叶红。翻思向春日,肯信有秋风。几处随流水,河边乱暮空。只应松自立,而不与君同。
宋·潘阆的《落叶》诗写道:
片片落复落,园林渐向空。几番经夜雨,一半是秋风。静拥莎阶下,閒堆藓径中。谷松与岩桧,宁共此时同。
唐 孔绍安的《落叶》诗写道:
早秋惊落叶,飘零似客心。翻飞未肯下,犹言惜故林。
由落叶触发的诗人感悟真是数不尽数。
那么落叶随着它的母体大树,从深山丛林,从偏僻的乡村,奔波百里千里迁居城市,就像背井离乡涌入都市的人一样,离开了世代繁衍的本土环境迁居异地,它的肉体与灵魂又将经历怎样的巨变?它的肉体客居异乡的土地是否安稳?我想其也该有如我般的乡愁吧。
树叶的飘落实是一个生命更替自然而然的过程。就像一个垂垂老者,纵然贪念生的繁华,终是摆脱不了回归土壤的命运。
人有时也要活得像落叶一样在世时灿烂离去时潇洒。人其实很像落叶,无论你曾有多大本领,或对尘世多依依不舍,也终有谢幕的那一天。我不知落叶在脱离枝丫前作了怎样的告别,是否也像人离世前留下什么遗言?但这些都还重要吗?
独自慢步在铺满一地金黄的银杏落叶小径,仿佛踏进一片金色的世界。人们甚至为多留住脚底这片金黄,而刻意不去清理,反盼着秋风再使点劲,摇落更多一些黄色,这样来去时脚就像落在金黄地毯上一样舒适了。
落叶点缀了自然,也为人遮挡过酷热阳光,即使现在被吹落一地,也实在没有多少遗憾。
只要它生长时娇嫩翠绿过也就够了,又何必在乎凋零后的干皱枯萎?
而落在水泥路边的落叶,被一阵秋风轻松旋起,飘逸出此生最后一帧芳姿,难道这不是最美的告别?
我喜欢落叶,尤其在这满地金黄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