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三味

简单的配方,回不去的过去

我从小在一个环山抱水的村庄长大。村庄不大,就十多户人家,老老少少都在家,好不热闹。夏天的时候,我们去热气腾腾的橘子林捉金姑娘(那是一种虫,夏天的时候经常栖息在粘满桐油的橘子林),在它的脖子上系上线,然后把线的另一头绑在自己的手腕上,任由它飞来飞去。我们用自制的鱼竿(其实就是一根系了毛衣线的光滑竹子)和青瓜花去有些积水的田边钓青蛙。我们背着背篓去松林拾干柴,回来的途中去菜园中摘几个嫩黄瓜,放衣上擦一擦就大口大口的啃起来。我们跟着大哥哥们去河边钓鱼,一呆就是一个下午。我们在晚上的时候捉萤火虫,那些在黑暗中发着绿光的小精灵悠悠地飞着,然后一不小心就落入了我们的手掌。我们把它装进瓶子里,放在暗处,然后看着绿光不停地闪动。

在乡下生活的时候,我的食欲很好。就算只有一碗长豆角,我都能吃的精光,每一顿,我都可以吃两大碗米饭。

有一次,正值盛夏,我随一个大哥哥去钓鱼。他拿了鱼竿和鱼饵,然后去牛栏拾了几块干牛粪。我很是不解,第一次看到别人用这样的怪方法钓鱼。干了的牛粪加上被高温烘烤出的热气,真是让我永生难忘。当时河水已经退了许多,但仍深不见底。大哥哥拿出鱼竿,把蚯蚓穿进弯曲的鱼钩上,接着他把准备好的干牛粪都扔进水中,平静的水面上突然出现了许多的水泡,钓鱼的人都知道,水泡下面是鱼儿,我甚至还能看清一些游动的黑影。他把线正对水泡多的地方抛下去。不一会儿,就看到浮标下沉了一点,然后又浮上来,他告诉我这是鱼在试探哩,这样反复了几次,我看到浮标猛地一下沉下去了一大截,并且向前快速移动,说时迟那时快,他开始拉线,我明显看到鱼竿弯曲的幅度变大,“这家伙肯定是条大鱼,还特有劲儿。”他猛地往后一拉,我看到了那条大家伙,用力甩着尾巴,但是却稳稳得被鱼钩钩住了。我从他手上接过鱼,粘滑的身体,不停摆动的尾巴,这家伙差点就从我手上滑脱,我把它扔进一个被围起来的浑浊的小水坑,它在里面不停摆尾扑通,水溅了我一脸。太阳快落山了我们才回去,大哥哥给了我一条大鱼,我抱着它一路小跑回家。

晚饭的时候,饭桌上出现了一碗鲜鱼汤,刚出锅,还冒着热气,汤里面还撒上了一些葱花。爷爷告诉我这是条鲤鱼。

没有很特别的工序。先是把鱼杀好洗净,再把鱼放在锅里,置于火上,加入很少的油,把鱼的两面稍微煎一下,然后在锅内放入开水,放入葱段和姜片,用火把汤炖成浓白,最后放盐,撒上葱花。简简单单的一道鲤鱼汤就做好了。

鲜美的鱼汤,柔软的鱼肉,是我六岁那年最深的记忆。

后来,我去了城里念书,回乡的日子就变少了。城里的乐趣很多,只是找不到在乡下生活的那种实实在在的快乐了。

每次只有暑假的时候,我们才会去乡下,乡下是一个避暑的好地方,但我的心思都在我的那些宝贝上面。

有一年,我们回乡下的时候,河水已经退了一大截,我们以前跳水的高台已经完完全全的裸露在闷热的空气中,二十多米的样子。一条石块路从高台旁边蜿蜒前行,把河岸两边连接起来,路下面是一条小溪,水不是很深,但也没过腰身。

我们最喜欢的就是用篮子捕虾。我们每个人都准备了一个篮子,然后偷偷地去别人家弄来一些枯(也就是桐油被炸出来后剩下的渣滓)用不要的袜子装起来,打个结,再用线把枯包系在篮子上,我们会用把一些草铺在放了枯包的篮子里面,最后在篮柄上系上一根长线就可以了。我们把篮子轻轻地放入水中,然后坐在石块路上,要么用手拉着线,要么直接把线压在石头下面。有时候我们会着急地把篮子提上来,仔仔细细地翻看,生怕漏掉了一只虾。那虾张牙舞爪的,有时还咬你呢。

整整一个下午,我们都会呆在河边,在等待的时候我们就去浅水区翻螃蟹。运气好的时候我们会捞上来一碗的河虾,运气不好的时候只有几只。我们捕虾的篮子是个闹着玩的小玩意,爷爷的虾网才是正经的捕虾工具。我最开心的时候是太阳落山时跟着爷爷一起去放网,网里面撒了一些和枯混合在一起的饭团,混合了枯的米饭有股清香,虾鱼和人一样都喜欢这些有香味的东西,它们会闻味而来。虾网的内部有些复杂,一旦鱼虾进来了,就会被困在小小的内网里,当然,我最期待的也就是第二天的清晨,爷爷会很早起床去取网,然后我就在一旁看着他熟练地从网里面倒出很多只活蹦乱跳的虾,偶尔也能网到一些小鱼。

奶奶会把去掉触须的虾下锅用油翻炒几下,再把它们捞出来放在铺好的报纸上,放在太阳下暴晒。暴晒几天后,奶奶就会用剪刀把尖尖的虾头和其他扎手的地方剪去,再加上青红椒圈用油炒着吃,堪比人间美味。

谁偷走了我的“霸鸡”

我初中是在城里上的。初中第一年我从叔叔家搬到了姑姑家住。一套二手房,不算大,平时容纳我,我表弟,爷爷奶奶这四口人倒也不算挤,只是到了春节,四口人变成了十几口,这个原本不算宽敞的房子就显得有些狭小了。

我对春节的印象是十分深刻的,水泄不通的客运站,大街上吆喝着卖春联的商贩,忙着准备年货的忙碌的人们,换上新衣扛着鞭炮的孩子,丰盛的年夜饭。。。我的家庭十分传统,年夜饭也是一如既往恪守旧规,各种各样的大块的肉和鱼是主食,其他就是些蔬菜之类的,大人们认为鱼有年年有余之意,是个好兆头。除了鱼,你能看到的都是肉了。

有一年,年夜饭的桌子上出现了一道让我们很惊讶的菜,一只炖熟的鸡整个躺在盘子上,上面抹上了爸爸用淀粉自制的酱,他说这只鸡先是用炒锅加葱,蒜,姜片,八角,桂皮炒熟了,再用高压锅压了30分钟,最后再抹上酱,这是个大概的过程,我只是听爸爸说了一些,但食物需做得精细,这是他一直以来的理念。我清楚得记得他在厨房忙了整整两三个小时。鸡肉也在我们的饭桌出现过,只是我们一贯的做法是把鸡洗净切成一小块鸡肉,然后用辣椒和八角等作料一起炒。家里的老人对于这新花样不屑一顾,最后是我和我弟弟两个人瓜分了这整只鸡。我们俩争抢着直接用手撕,嘴上,手上都是油,最后吃完还不忘把手上的汁酱舔干净。

爸爸给他的菜取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字“霸鸡”

之后的年夜饭一如既往的沿袭旧习,除了鱼,其他能见的都是肉,各种各样的肉,大块大块的肉。没人再提起那次的霸鸡,它好像渐渐地淡出了我们的生活,爸爸也越来越疲于在食物上玩花样,我们也越来越习惯着索然无味的年夜大餐,吃饭慢慢地变成了一种仪式,年夜饭本来就是一种仪式,我们只需要试试味道即可。

直到有次寒假,姑姑突然说起我们俩吃霸鸡的样子,我才想起来那么欢快的时间一转眼已经过去好久了。表弟开玩笑的说“大舅,你什么时候给我们再做霸鸡?”。“你们要吃,今年过年的时候就给你们做。”他说道。

还是原来的霸鸡,一整只炖熟放在盘子里,我不禁觉得有些恶心反胃,是爸爸的厨艺退步了吗?还是我们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懵懂的孩子了?我用手撕了一小块,油腻腻的,也不过如此。

到底是谁偷走了我的“霸鸡”。

加了老干妈的面条,绿豆稀饭,白了谁的发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真正下过厨。每次我想要独立完成一顿饭菜的时候,奶奶都会把我呵斥出去。

“什么都不知道弄,你啊,就别在这里帮倒忙了,快走快走。”

“好吧。”我悻悻地走出去,一脸的不情愿。

一般婶婶来家里吃饭的时候,奶奶是不会让我动手的,我知道她怕我做砸。她一直都不相信我。其实我一直都不知道,不曾下厨的背后不过是有一个处处关心我事事替我做的奶奶罢了。

以往的暑假,我都会出去工作,今年是个例外。她觉得天太热,心疼我,没让我出去。

老干妈面条是一天的开始。

爷爷奶奶有个晨走的习惯,每天5点多钟,我还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爷爷的手机铃声就响了,最大的音量。他耳朵有点背。

估摸着她们回来的时间,我们就开始起床梳洗,然后等着奶奶做加了老干妈豆豉的面条。有一句话说得好,不吃辣的算不上湖南人,我们无辣不欢,一顿不吃辣,心里总觉得难受。老干妈豆豉或者辣子鸡是我们家的常备食品。往煮好的面条里面加上一大勺老干妈,然后拌着,我们能吃得津津有味。

吃完早餐爷爷就匆匆下楼,前两年,爷爷在空车库里摆上了两个麻将桌,然后正正经经的开了个麻将馆。每天来打牌的都是一些和爷爷差不多大的老人,有退休的老师也有农民,大家都是来捧爷爷的场。后来,爷爷每天中午都会熬一锅稀饭,给每个打牌的人盛上一碗,有时人不够,爷爷就上去凑数,熬稀饭的事就交给了奶奶。我们家没有吃午饭的习惯,奶奶每次都气喘吁吁地给我和我弟端上来两碗热乎乎的稀饭,里面还加了绿豆。

“他们说热天吃点绿豆稀饭好,解暑,你老弟还在长身体,中午要吃点东西。稀饭有多我就给你们端上来两碗,要是下面打牌的人多,估计就没你们的份了,这也没办法了。”她说道,手上端着两碗稀饭,脸上脖子上都是汗。没有稀饭,她会专门跑上来问我们要不要东西吃,有时候就用高压锅煮些饭给我俩,有时候给我们下面条吃。

她不是不喜欢吃,而是让我们先吃。我每次都先吃一点点然后就给奶奶,说我实在是吃不完了,然后她又问我一遍,确定我不要,自己再吃。有时候弟弟去外面玩了,她也不吃,就把他的那碗稀饭放桌子上。

“老弟不要,你就吃了吧,反正晚饭也会吃,又饿不了他。”

“你是不晓得他,等玩回来自己就要开始找东西吃了,我都了解他了。”

果不其然,老弟一回来就把那碗稀饭一股脑儿的喝了下去。

“你看,我说对了吧,我要是吃了他回来就饿了。”奶奶有些得意地告诉我。

弟弟还小,他还不懂得一碗稀饭背后承载的亲情,而我却是把这一切真真切切的看在眼里。我还在学校的时候,表弟就跟打了好几个电话。“你快点跟奶奶打个电话,她天天到屋里念叨你,我的耳朵都要听出茧了。”挂完电话,我立马跟奶奶打了个电话,电话的那头却催促着赶紧挂电话,“不要老是说了,电话挺贵的,我们这一切都好,不用太挂念我们,你就好好读你的书,注意身体就好,屋里就不要你操心了。”我毕业回来的那一天,表弟跟我打了个电话,“奶奶问你,你晚上回来要吃什么,她给你去买。”。。。

回来的这些日子,除了每天打扫卫生,其他的奶奶都不要我做,甚至于我的衣服都是奶奶洗的。她觉得我读书很辛苦。回家了自然不让我做很多事。

我们喜欢吃酸菜,奶奶每次出去都会买点给我们。然后用油再炒下,她说这样好吃一些。酸菜还可以和稀饭一起和着吃,很香的味道。

我们喜欢吃昂刺骨,奶奶就会专程去河边的集市买,她说河边的昂刺骨新鲜一些。其实她是不吃鱼的,甚至可以说讨厌,因为她闻不得鱼腥味,但是她每次都会帮我们买。

昂刺骨先用油煎熟,不切碎,再放水煮,最后撒上一些葱花,鱼肉很嫩,很足,外面是薄薄的一层黄皮,鱼汤鲜美而不油腻,每次我们都能吃上好几条。我很怀恋这种味道。但这种味道只有在家的时候才能尝到。而我再一次尝到已经是三个暑假后的事了。

很小的时候,我就和奶奶生活在一起,爸妈长期在外。从孩提到高中,都是奶奶一手在操劳。我仍然记得高三那年,很多父母中午都会给孩子送饭,当时我们高中实行封闭式管理,中午我们必须得去食堂吃饭,可是食堂的饭菜始终不如家里,我把这事儿告诉了奶奶,她说每天早上给我做好饭菜,让我用保温盒带着去。当时我六点多就要起床,然后六点半就要出发去学校赶上早自习,每天早上离开的时候,一盒饭早就做好放在桌子上了。她每次都会问我要吃什么,然后给我去买,每次的菜基本上不重样。那段时间我从来没有意识到为了给我做饭,她必须要5点就起床开始准备,直到有一次我被她和爷爷说话的声音吵醒,我才迷迷糊糊地起床去看看,发现厨房正亮着小灯,奶奶正在炒菜,爷爷在一旁帮忙,她们没有看到我。我抬头看看钟,5点20。

整个高三,我都是带着奶奶给我准备好的保温饭盒去上课。

她的要求不高,她只希望我们都能好好读书,出人头地,这样她就心满意足了,再累再苦,她都愿意。有时候我不理解这种唯分数是从的生活有什么意义,自然也抗拒这种过分的责备。可是越长大越懂得这种无奈,她没有文化,十几岁就嫁人了,那时候我爷爷家一贫如洗,是她一手重新让这个家慢慢变好,一步一步走到现在这个样子,经历过中国最困难的时期,吃过野菜,树皮,她深知生活的不易。不富有,也没有关系的我们要靠什么才能改变我们自身的命运?只有读书,我们努力学习才能带给她最大的慰藉。

而我们有时候连她这点小小的要求都满足不了,还自以为是的认为一个人也能很好的生活。

直到慢慢长大,离家去读大学时,我才发现当一切都要自己去做的时候,又是那样的手足无措和害怕,而在家里我们享受着现成的一切,又觉得是那样的理所当然。

我长大了,她变老了。当我慢慢理解那些责备,呵斥背后的苦心,却害怕她不能一直再陪我走下去,看到我让她引以为豪的那一天。当我慢慢懂得老干妈面条,绿豆稀饭,不断换着的晚饭背后承载的重量和奉献,却害怕有朝一日回来再看不到她的身影,再吃不到她做的这些美味了。

年过古稀,她仍像个机器一样不停在转动。

这台机器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停下来,歇一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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