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窗棂外飘进第七片银杏时,茶盏里的雾气正巧凝成薄霜。那片金箔似的叶子跌在青瓷碟边,叶脉里还蜷着未褪尽的绿,像封存了半个夏天的信笺,被秋风的手指轻轻拆开。
我总在深秋的庭院里迷路。石径两侧的桂树筛下细碎的光斑,风过时簌簌抖落满地金屑。墙角那架忍冬早已褪去银白花冠,褐色的藤蔓攀着黛瓦,在午后三点的光线下投出镂空的影,仿佛谁用焦墨在粉墙上拓印的枯笔山水。老藤椅在廊下轻声咳嗽,扶手上的漆纹裂成时光的沟壑,露出底下温润的木色。
暮色总是来得猝不及防。西天刚泛起蟹壳青,转瞬间就漫成蜜色的黄昏。光从爬满茑萝的竹格窗渗进来,给八仙桌上的铜香炉镀了层暖边。炉腹里积着去年冬至的香灰,轻轻一碰便扬起细雪,恍惚看见祖母拈着线香在雾霭中微笑,鬓角的银丝与烟篆缠绕着升向虚空。
穿堂风掠过廊柱间的蛛网,带走檐角铜铃的残响。我裹紧披肩往巷口走,石板路上的梧桐叶在脚下碎成细语。转角杂货店的玻璃橱窗蒙着水汽,店主用粉笔写着"新到秋梨膏"的告示,字迹被斜阳拉得很长,像一串正在融化的冰糖葫芦。
砖墙缝隙里探出几茎野菊,鹅黄的花盏盛着将坠的夕照。有扇朱漆剥落的院门虚掩着,门环上的兽首含着锈绿的铜环,让我想起童年外婆家的老宅。那时总爱踮脚去够那对冰凉的门环,金属撞击声惊起满墙爬山虎,如今藤蔓依旧翠得惊心,扣门的孩子却成了他乡的游子。
暮色渐浓时起了风,银杏叶在头顶织成金色的罗网。我驻足看一片叶子在空中翻飞,它时而像芭蕾伶娜的裙裾,时而如搁浅的蝴蝶,最终停在一辆老式自行车的车筐里。车座上积着薄灰,不知哪个贪玩的孩子用指尖画了颗歪斜的星。
转过青苔斑驳的照壁,忽有暗香浮动。循着甜糯的气息望去,临街小院的桂树探出墙头,米粒大小的花簇藏在墨绿的叶底。这让我记起旧居天井里那株百年老桂,花开时节连晾晒的棉被都浸着香气。母亲会采了花蕊和冰糖封在陶罐里,等冬夜煮酒酿圆子时撒上一小撮,滚烫的雪白团子裹着金桂,能把整个寒夜都熨暖。
路灯次第亮起时,天空飘起牛毛细雨。雨丝在橙黄的光晕里斜斜地飞,像谁把银河揉碎了撒向人间。我躲进街角的茶寮,檐角铜铃叮咚作响。老板端来姜茶,白瓷碗里浮着两粒枸杞,恰似落在琥珀里的朱砂痣。临窗的位置能望见湿漉漉的石板路,水洼里倒映的灯火被雨滴搅散,化作满池游动的金鲤。
雨势渐急,瓦当垂下的水帘在青石板上凿出细小的酒窝。对街书画铺的老先生正在檐下临帖,羊毫在宣纸上勾出"天凉好个秋",墨色被潮气晕染得格外温润。突然有辆自行车叮铃铃掠过,后座绑着大捧芦苇,雪白的穗子扫过潮湿的墙面,留下几道逶迤的水痕。
夜色漫过屋脊时,雨歇了。月亮从云隙间露出半边脸,清辉洒在积水的巷弄,满地都是摔碎的玉璧。我踩着月光往回走,忽见某户人家未掩的窗内透出暖黄,老式收音机飘出评弹的咿呀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吴侬软语沾了水汽,在秋夜里格外缠绵。
凌晨惊醒,发现昨夜读的《陶庵梦忆》还摊在膝头。晨雾从窗缝渗进来,给书页上的"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镀了层毛边。起身推窗,见庭院满地湿叶,那辆老自行车仍静静立在墙根,车筐里的银杏叶已凝满露水,倒像是盛了满盏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