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经历的第二次离开。
上一次身边的人离世是外公。那时候我还小，和外公的接触也不多，还不懂什么是离别。那天母亲来学校接我，我还奇怪，并不是周末，为什么来接我。我怀疑我的记忆出了差错，母亲跟我说外公走了的消息时，好像没有太大的情感波动，只是让我赶紧收拾，要赶车去送外公。可能是外公一直身体不好，断断续续地住院、回家、住院、回家，母亲她们心里早就做好了准备，所以悲伤没有来得那么汹涌。送外公那天下雨，我记得，我穿着一双白色的鞋，差点跌倒在那个送行的黑夜里。
这一次，是舅舅。消息来得突然。突然得我以为这是他们在开玩笑，还是我出现了幻觉？舅舅今年才45岁，还在从不惑走向知天命的年纪，可是这一次，竟然再也走不了了。就在六个月前，就在2019年的春节，舅舅还热热闹闹地张罗了两桌子菜，把大姨妈、二姨妈、三姨妈们都叫过来吃饭，还把热乎乎的红包塞在我手里，还开着他的车把我送到车站，那天的雪啊，铺满了整片田野，映白了舅舅棕黑的皮肤。45岁，正当年的年纪，就这样走了。留下年迈的母亲。
舅舅是外公外婆四十多岁时好不容易才有的。那个时代，普遍重男轻女，即使已经有了四个女儿，即使作为手工匠人的外公并不能很好地养活这一家六口了，他们还是把这个来之不易的儿子生了下来。据母亲回忆，外公外婆分外疼爱这个儿子，一切都紧着小儿子先来。可是，这个来之不易的儿子却没有给他们带来多大的荣耀。舅舅身材矮小，大概一米六，三十多岁才结的婚，舅妈比舅舅大九岁，结婚至今，无子无女。舅舅舅妈两人都不是那种好好经营家庭的人，好赌，每晚各自都有牌局，动辄输个几千。姨妈们几次劝阻都无功而返，外婆对儿子听之任之。三年前，认养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儿子，给这个儿子和儿媳在市区买了套房，儿子改姓李，也算是为老李家留后了。
外婆真是个命苦的女人。送走自己的丈夫，再送自己的儿子。活得久又有什么用啊，身边的人走的走，散的散。在我的记忆里，外公总是病怏怏地躺在那张棕褐色的躺椅上，有太阳时，晒晒太阳，没太阳时就盖张毯子，无声地睡着。而外婆身体一直健朗，八十多岁了，一个人走路几公里去买菜，自己做饭给自己吃，下地种好几亩的庄稼。记忆里，外婆总是一把干脆尖利的嗓子喊我下来吃饭。后来，外婆年纪越来越大，话也越来越少。她和我说话最多的时候，大概就是过年给我红包的时候了。母亲不让我拿外婆的钱，外婆却一定要捍卫自己作为长辈的尊严。我对外婆的记忆太少了，我实在找不到更多的记忆了。外婆太苦了，活了八十多岁，丈夫走了，儿子是她唯一活下去的动力，现在儿子也走了，女儿们都有各自的家庭，姨妈们都有自己的孙子孙女照顾，无暇专门照顾她。她心气儿又高，几次母亲说让她跟自己去住，外婆都倔强地拒绝了。外公走后，舅舅又总不着家，外婆和舅舅也说不上几次掏心窝子的话，她一个人，独自走过了多少个寂寂无声的夜晚。而将来，她活多久，她就要一个人寂寞多久。
外婆说，如果舅舅治不好了，她也不活了。妹妹说，这一大家子人，就要散了。是的，这么一大家子人，就要散了。四个姐妹，一个儿子，本就有亲疏远近。一开始外公还在时，外公是这个家族的维系，每年过年时，外公的弟弟妹妹都会来吃饭。后来外公走了，他们也就不来了。外公走了以后，舅舅担起了操办亲戚聚餐的活儿。即使姨妈之间各有嫌隙，但还是会每年都来聚餐，叨叨一年来的大事小事，谁家赚了多少钱，谁家小孩又如何了。而舅舅走了，谁又来担起这份责任呢？倘若外婆也走了，那我们更加没有聚会的理由了。
树倒猢狲散，人死家族散。这么一大家子，随着结点人物的离世，慢慢疏离，再过个几代，彼此根本不知道谁是谁的亲戚。人情社会人情社会，随着关键人物的离世，一个个小社会便悄悄消散，散落到各自新的社会连结中，重新组成自己的小社会，循环往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