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茉莉香片》意在揭示弑父与恋母情结对一个孤独而柔弱的男孩的支配力量,那么《心经》就是直白展现弑母与恋父情结所导致的伦理危机的典型作品。这部小说的弗洛伊德色彩如此浓厚,以至于许多读者不由自主地定睛于“乱伦”的悖德层面:尤其是作为成年人的父亲,他如何放任情欲,不负责任,暗示、诱惑天真的孩子,陷入罪的泥潭,使家庭四分五裂。
然而,这样的解读是望文生义的,缺乏智识挑战的,它忽视了文本的许多细节,不仅显得俗套、无趣,而且偏离重点,充满误会。实际上,要想恰当理解作品深意,我们也不能受弗洛伊德的心理学解释所误导,而要回到有关弑父或弑母主题的古希腊神话悲剧的最初意蕴。无论是关于杀父娶母的“俄狄浦斯情结”,还是关于女儿为父复仇而杀母的“厄勒克特拉情结”,在古希腊的故事原型中,其悲剧的根源都不在于人的乱伦,而在于命运的诅咒。
在厄勒克特拉的悲剧中,父亲阿伽门农因为得罪了狩猎女神,不得不献祭女儿,妻子为报复而和情夫谋杀了丈夫。阿伽门农的另一个女儿厄勒克特拉卧薪尝胆,终于与弟弟一起杀死了母亲。后来,雅典娜主持审判这桩案件。雅典娜思忖:“我本身不是母亲所生的,我是从父亲宙斯的头里跳出来的,因此我要维护男人的权利。”于是她最终判决姐弟无罪。
相对而言,俄狄浦斯的故事更加体现了人与命运的冲突。他父亲拉伊俄斯犯下诱奸罪,神谕诅咒其孩子长大后会杀父娶母。为了逃避神谕安排,父亲遗弃婴孩。俄狄浦斯被邻邦国王抚养长大。阴差阳错,他在路上杀死了生父,解答了斯芬克斯之迷,被迎为忒拜城国王,娶了母亲。因为俄狄浦斯家族的罪恶,忒拜发生瘟疫,俄狄浦斯虽预感不妙,仍然坚持探寻真相,最终发现本人是杀人和乱伦的凶手,疯狂刺瞎自己的双眼。
命运如同荒诞的玩笑,她利用人的软弱、盲目,甚至骄傲,来成就注定的安排。而被命运笼罩的人,则往往表现出恐惧、无奈、痛苦的挣扎。命运是残酷的,冷冰冰的,而人如何对抗命运,哪怕玉碎如俄狄浦斯,则彰显了人的悲壮伟大。
是的,我们可以说张爱玲并不关心崇高,可是不要忘了,张爱玲曾经说过:“弄文学的人向来是注重人生飞扬的一面,而忽视人生安稳的一面。其实,后者正是前者的底子……人是为了要求和谐的一面才斗争的。”换一种说法,人生犹如在动荡的命运之海上摇摇欲坠的一艘小船,随时都有被冥冥之中的神秘力量所倾覆的危险。我们期待这艘脆弱的小船能安全抵达人生的终点。事实上,只要不是战争、地震、病魔等特殊天灾人祸,大部分人还是能在喜怒哀乐中度过一生。然而,可要明白,这一生,或有形或无形,或已知或无知的,我们实在经历了无数次劫后余生的庆幸。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普通人的小小失误,不管得意忘形,抑或失意烦恼,往往可能导致悲惨的结局。
我相信,张爱玲对于这种不安全感、危机感,是有深刻痛彻的体验的。《心经》便是透析人如何为了人生安稳和谐而与神秘力量斗争的个案。
小寒的父亲许峰仪是一个“在社会上混了多年的有权力有把握的人”,“高大身材,苍黑的脸”,寥寥几笔素描,已充分表现许先生是一个阅历丰富、理性主动、事业有成、健康自信的成熟男人。他在人生的方方面面,尤其在家庭中,在妻子女儿面前,似乎都拥有绝对主导地位,是一个能把控一切的安全可靠的人。偏偏是这样的强人,最容易成为命运捉弄的对象。他和女儿之间逐渐产生了不伦之恋,越陷越深,他对事态的发展,越来越缺乏掌控力。
命运早就决定了剧本。根据父亲的回忆,“二十年了……你生下来的时候,算命的说是克母亲,本来打算把你过继给三舅母的,你母亲舍不得。”这一信息,是解读家庭关系走向的最大玄机。“算命的说”,相当于神的预言,“克母亲”,是具体的命定的内容。“想要过继给三舅母,你母亲不同意”,这是人的行动。这个叙事结构与俄狄浦斯故事的架构基本吻合:神谕说俄狄浦斯要杀父娶母,然后俄狄浦斯父母采取抛弃婴孩的逃避行动。不同的是,许小寒的父母采取的行动不是逃避,而是在“舍不得”的亲情下,选择了把孩子留下来。但两个故事的内涵有所类似,都是为了对抗命运的逻辑。俄狄浦斯的父母认为自己的行动可以阻止后果发生;许小寒的父母则以为人的爱或许可以化解不幸的后果。
随着时间的推移,命运的法则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出来。父亲告诉女儿:“事情是怎样开头的,我并不知道。七八年了——你才那么一点高的时候……不知不觉的……”许多论者认为在女儿十二三岁的年龄,父亲应该与女儿自觉保持分寸,正是许峰仪在这个时期的不自重,导致了情窦初开的女儿的心理变化。这一论断同样值得商榷。父亲说这话,确实有自我辩护的味道,但其中的无奈,也淋漓尽致显现。所谓“并不知道”,“不知不觉”,都是真实境况的袒露。与其说父亲饱受情欲的煎熬,不如说这个所谓的“能人”在诡诈的命运面前,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软弱无力。对于这种“看得破还忍不过”的折磨,我想很多人是有感同身受的体会的。
平心而论,许小寒的父亲是自我压抑的典范。事实上,他也早已意识到危机并一直在寻求合适的救赎之道。小说对此有诸多暗示:他背得出绫卿的电话号码;他成天闹着不喜欢上海,要搬到乡下去住;他别的迷信没有,对于阳宅风水倒下过一点研究(这一点尤其重要,说明他信命并对命运有莫名的恐惧);小寒二十岁生日,他反复刻意强调我是老头儿、我这年纪、我老了等等,意在拉开与女儿的距离;他特别提到绫卿不久前才过了二十岁生日;见到绫卿后,他又说小寒绫卿两人长得有点像。所有这些,都证明许先生在寻求恰当的方式从这桩不伦之恋中脱身。
作为女儿的小寒,在乱伦关系中显得更积极主动。当然,这也是命中注定。故事一开头,就描述“她坐在栏杆上,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在那儿。背后是空旷的蓝绿色的天……这里没有别的,只有天与上海与小寒。不,天与小寒与上海。”给人感觉小寒是一个孤独的精灵,贸然闯入了这个家,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小说还介绍说“她的脸是神话里的小孩的脸……有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美。”小寒从神话中走来,意味着她的所作所为出自神意;小孩的脸,表明她不谙世事的天真;令人不安的美,预示她的不安分会惹来风暴。
关于小寒和父亲身体过于亲昵的细节,这里就不列举分析了,唯一有必要指出的是,父亲是矛盾惶恐的,而小寒是心安理得的。我们再看看其它一些能体现小寒主动性的描写。小寒对绫卿说,“我就守在家里做一辈子孩子,又怎么着?不见得我家里有谁容不下我!”小寒深知龚海立喜欢自己,故意问你是不是跟某某订婚了,然后转身就走,“仿佛是忍住两泡眼泪,不让他瞧见似的。”她静等事情发展,“果然一切都不出她所料。”她这样做的目的,一是自信自己的可爱;二是借此告诉父亲,龚海立“原来背地里爱着我。”这是小女孩的小伎俩,以试探父亲是否对自己上心;她直言告诉父亲,“一个女人决不会爱上一个她认为楚楚可怜的男人。女人对于男人的爱,总得带点崇拜性。”在许峰仪准备悬崖勒马时,小寒冷笑着说:“你早该明白了,爸爸,我不放弃你,你是不会放弃我的!”她见父亲决意终止这种不正常关系,嚷道:“我有什么不好?我犯了什么法?我不该爱我父亲,可是我是纯洁的!”
不能因此怪罪小寒。因为她根本不会意识到这会带来毁灭性后果。小寒的懵懂无知,似乎正是命运的安排,她确实把她的母亲克了。天真的另一面是自我,只顾及自己的感受,而考虑不到自己的言行对母亲的巨大伤害。她简直无视母亲的存在。小说中有一段引人注目的对话:
她同学中有一个,见她去远了,便悄悄的问道:“只听见她满口的爸爸长爸爸短。她母亲呢?还在世吗?”
另一个答道:“在世。”
那一个又问道:“是她自己的母亲么?”
这一个答道:“是她自己的母亲。”
另一个又追问道:“你见过她母亲没有?”
这一个道:“那倒没有,我常来,可是她母亲似乎是不大爱见客……”
又一个道:“我倒见过一次。”
众人忙问:“是怎样的一个人?”
那一个道:“不怎样,胖胖的。”
在家中钢琴上摆放的照片,一张是小寒的,一张是她父亲的,没有母亲的照片。她父亲那张照片的下方,还附着一张着色的小照片,是一个粉光脂艳的十五年前的时装妇人,此乃小寒爸爸的女妆照。这张照片至少隐喻,爸爸的光芒四射的美,已经让妈妈无地自容。小寒在沙发上搂着父亲撒娇,对许太太的出现视若无睹,一动不动;父亲说:“没有你在这儿比着她,处处显得她不如你,她不会老得这么快。”母亲说:“我三十岁以后,偶然穿件美丽点的衣裳,或是对他稍微露一点感情,你就笑我。……他也跟着笑。”于是,小寒以为父亲对于母亲的感情,“早完了,一点也不剩。”直到最后父亲出走,母亲拽她回来,她才明白自己“犯了罪,她将她父母之间的爱慢吞吞的杀死了,一块一块割碎了——爱的凌迟!”
小寒与母亲如此相克。看来算命先生的预言完全实现了。人该如何对抗命运冷酷的逻辑?在这个时候,小寒周围的人,不管有意无意,为自己还是为别人,展开了救赎小寒的行动。
父亲的反抗简单直接,就是与小寒的闺蜜,和小寒长得很像的段绫卿出轨,抛弃妻女,私奔。看上去是很不负责任的自毁性行动,因为父亲作为成功男士的社会形象,就此坍塌;但仔细想想,这已是他最好的方式了,也符合他的强人性格。不采取这种极端做法,就一定给小寒念想,后患无穷。父亲离家时和小寒争吵的那一幕,尖刻绝情,伤痕累累,却在在体现对女儿的火热关切。他必须以决绝的行动,让女儿回到“健康的、正常的爱中”。
小寒的女友绫卿,和小寒,如同甄宝玉与贾宝玉的镜像关系。两人到镜子面前照一照,“绫卿看上去凝重些,小寒仿佛是她立在水边,倒映着的影子,处处比她短一点,流动闪烁。”绫卿自小家庭不幸,对于爱情、幸福有清醒世故的认识,她说,“某一阶级与年龄范围内的未婚者……在这范围内,我是‘人尽可夫’的。”婚姻对她而言,是改变穷困命运的手段。而且,绫卿似乎早就看透了小寒对她父亲的心事,她清楚龚海立喜欢的是小寒,而小寒却不喜欢他;她故意点了一下小寒,“别在楼梯上自言自语,泄露了你的心事。”绫卿看破而不语,是她的成熟和会做人的体现;而她甘愿充当第三者、作许峰仪爱的小寒的替身,虽然是出自精心的利益算计,以及她从小失去父亲的恋父情结,但也无意中成为小寒的拯救者之一。
该说小寒的母亲了。许太太在小说的前半部分,仅仅是灰色的影子,和许多女性一样,这一生似乎注定又是“冗长单调的悲剧”。然而,命定的相克,却在危急关头,把她推向了走向前台、焕发光辉的抗命的时刻。对于父女俩的不正常,她早有疑心,但不许自己朝那方面想。要不是丈夫外遇了,小寒一个劲劝母亲注意父亲行踪,她和女儿一辈子不可能说这么多话,这么近。这就是命运的戏剧性。许太太的处理方式是沉着的,她“只是一味的不闻不问”,希望小寒也能冷静下来。她说,“比这个难忍的,我也忍了这些年了。”“我要是像你们新派人脾气,跟他来一个钉头碰铁头,只怕你早就没有这个家了!”这话透露她对家的意义的理解。一个家,只要不是最坏,就最好维持,因为破坏的代价更大。
不过,当小寒越来越疯狂,丧失理性,许太太大怒,在争吵中给了小寒一耳光。“她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她母亲这样发脾气”。这脾气,发得正是时候。与此对照,许先生要出走了,许太太不形于色,尽妻子的本分,说,我去给你打点行李去;我把药方和服法一样一样交代给你。当女儿冲出门,要去绫卿家生事,母亲又借口爸爸出事住院了,把女儿骗回来。路上,母女俩挤在一部黄包车里,“她的腿紧紧压在她母亲的腿上——自己的骨肉!她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厌恶与恐怖。怕谁?恨谁?她母亲?她自己?她们只是爱着同一个男子的两个女人。她憎嫌她自己的肌肉与那紧紧挤着她的,温暖的,他人的肌肉。呵,她自己的母亲!”
多年的隔阂,让母女俩的情感已经很生疏。一下与母亲如此亲近,肌肤相触,小寒的存在主义式的不适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感情的冰释,伤口的修复,都需要时间,需要距离,更需要正确的方向把控、积极果断的行动。面对女儿的执迷,母亲冷眼相劝:“不让他们去,又怎么样?你爸爸不爱我,又不能够爱你——留得住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他爱绫卿。他眼见得就要四十了,人活在世上,不过短短的几年。爱,也不过短短的几年。由他们去罢!”这是她对人性、爱情、幸福的通透的领悟,正是这种领悟让她没有生活在幻想痴迷、怨恨苦毒当中。对于女儿,她则淡淡说道:“我怎么能恨你呢?你不过是一个天真的孩子!”她毅然安排小寒去北方三舅母那儿继续念书,或是找事,或是结婚。然后说:“你放心。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一定还在这儿……”
这是母爱的力量:隐忍,奉献,坚定,担当,宽慰,承诺。所有这些,都是能让女儿实实在在感受、成长和受益的。母女相克的命运安排,逆转为母女关系的和解、更亲密的联结。这是人性突破命定的感人时刻,没有比这更美好的结局。在俄狄浦斯的悲剧中,他的对抗方式是刺瞎眼睛,自我救赎,无比悲壮;而张爱玲笔下的《心经》,救助方式完全是东方式的,母亲的介入,虽然是长期屈辱的爆发,却始终着眼于挽救、建设,充满温情。但不管是东方还是西方,不管是悲剧还是悲情,都如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总结的那样:“生活的目的是某种行动,而不是品质;人的性格决定他们的品质,但他们的幸福与否却取决于自己的行动。”
《心经》隐含着张爱玲对于“母亲”形象的隐秘的盼望。张爱玲曾说,“母爱这大题目,像一切大题目一样,上面做了太多的滥调的文章。”她在这部小说中铤而走险,以父女乱伦的故事,为我们提供一个命运法则的背景,人性冲突的舞台,让我们领会母爱的可贵。《心经》也向我们展示,人在经历重大危机时,如何可以通过努力,让生活归于安稳。人有安全的渴望,所以会形成一些禁忌。随着人类的成长,有些禁忌再没必要维护,但也不是所有禁忌都要打破。该突破的,永远是心魔。人心的抉择,是能超越命运的规定的。这大概也是张爱玲以佛教中阐发“智慧到彼岸”经典《心经》来命名这部小说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