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装神弄鬼也是姥姥，能怎么办
十三岁时，眉弯第一次为她感到羞耻
班里的男孩子年年高烧不退，年年的奶奶找到她，她一路小跑着进了年年家。眉弯跟在后面，趴在窗户上往屋子里看。她动作麻利地含了一口酒往年年脸上喷。阳光稀稀落落地照进昏暗的屋子里，她的脸很亮，有着异样的光芒。年年苍白着一张脸，双眼闭得紧紧的。那一口口酒从她的嘴里喷成雾状落到年年脸上，汇聚成流淌下来。眉弯手脚冰冷
之后的很多年，眉弯都会记得这一幕。记起，更加深了眉弯对她的厌恶
年年的病当然没好，半夜里他被急救车拉走，眉弯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
一个月后，骨瘦如柴的年年站在眉弯的班级里。他是胃穿孔，被耽误的不轻，幸好捡回一条命，班里的孩子嬉笑着对眉弯说：你姥是巫婆，搞封建迷信
眉弯盯着年年看，年年很不屑的白了眉弯一眼，转过头去。眉弯低着头看课本，看了很久，眼睛酸了，那页也没翻过去
眉弯回到家，没吃她端上来的饭。她问眉弯怎么了，眉弯没吭声，倒是冲到屋子里的一个角落，咚地拔掉香炉里的香狠狠的摔到地上。她说：你是巫婆，你搞封建迷信
她把碗重重地放到眉弯面前，说：人不跟饭争。吃！眉弯别过头去，她眼也不抬一下盘腿坐下，她说：我是你姥。说完，很大声地喝粥
时光清灵灵地从眉弯心头跳过去。她是眉弯的姥，她是眉弯唯一的亲人，无论她怎样，眉弯都没办法。是的，没办法选择，没办法离开
那一刻，眉弯从来没那么绝望过。她站在胡同口，希望有人能来把她带走，带出水深火热的境地，可是，没有人
从记事起，眉弯就跟她生活在这个胡同里。家里车水马龙地来很多人，问卦的，看病的，他们手里都拎着点吃食，走时还会给她塞一些钱，当然，那并不是给她的，是供仙的。可是仙在哪儿呢，仙不会吃不会喝，更不会花那些钱，于是她就替仙把钱花了，仙就是她
她会心满意足地抽一两张给眉弯，让眉弯去胡同转弯处的孙家铺子买些熟菜来吃。那时，眉弯是快乐的，她有新衣服穿，有好吃的吃，还要什么呢？
可是，人是会长大的，眉弯长大了，知道这些钱是她装神弄鬼骗来的，这样眉弯很抬不起头来
回到家，她总是躲在小房间里使劲学习，考上大学，越远越好，那样，就不必见她了
2、养大她，是为了让她丢人现眼吗
十五岁，眉弯第一次站在派出所的门前。很年轻的一个小警察把她领出来，对眉弯说：看着你姥点，让她干点正经事，别总装神弄鬼的糊弄人
眉弯走在前面。她低眉顺眼走在后面。走出几百米，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跑回去，再跑出来时，手里抱着一个很重的香炉。她说：这可是传家宝，没准儿值几个钱呢
眉弯瞪了她一眼，她说：你在装神弄鬼骗人，别再叫我接你出来
她骂：没良心的兔崽子，我把你养这么大，还求你干什么了？
眉弯站住脚，并不回头看她，只是说：你把我养大，就是为了让我丢人现眼的，是吧？
一字一句钉子样立在阳光下的水泥路上，眉弯跟她间隔不到十步，却是天涯一样远
进了家门，她看到垃圾桶里的方便面袋子，叹了口气，出去，再回来时，手里提了一捆韭菜
她叮叮当当地剁韭菜煎鸡蛋，有人敲门
进来的中年男人一脸焦急，老妈走丢了，他来问问去哪个方向能找到。她很认真地坐下，闭上眼睛，拇指在另外四指上蜻蜓点水，嘴里念念有词。半晌，她睁开眼，说：南面吧，南面路畅......眉弯凶神恶煞地站在门前，把那人掏出来的钱塞回去，说：以后别再来找她了，她就一普通的老太太，没什么神灵
那人急急地把钱扔到门口的桌子上走了
她看也没看眉弯，继续剁韭菜包饺子
眉弯还是站在了面板前，两个人都不说话，一只只圆滚滚的饺子从手里长了出来。眉弯说：姥，中考完了，我就不念书了。我看到有宾馆招服务生的，扫地擦桌子，我能干那个
她“啪”的把手里的擀面棍扔下，她说：我养大你，就是为了让你擦桌子扫地的吗？
两盘子饺子，没吃几个，热了又凉了下去。她叹了口气说：眉弯儿，你别以为你姥没皮没脸愿意干这营生，我巴不得你荣华富贵，我吃口现成的
那一晚，月亮很亮，每晚听到她说梦话，叫玉华。她说：玉华，你别走，你能生我就能养......
玉华是眉弯妈的名字。眉弯的眼泪打湿了枕头
眉弯翻户口簿报考时，看到她的出生日期，她就快过60岁生日了。这么多年，她总是给眉弯过生日，眉弯却从来没问过她什么时候生日
眉弯把自己赞了多年的扑满打碎，几乎是翻遍了整个商品城才买到一套她穿的衣服。她太瘦小了，那套衣服穿在她身上像戏服。但是她立刻穿着站在胡同口，逢人便说这是眉弯送的。大家附和着说她有福气。她像给人算准了卦一样，满面红光
3、把自己当冤家又干嘛养她
十八岁，眉弯拿到南方某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眉弯兴冲冲走在胡同里，突然想到她，心里猛地沉了块石头。自己走了，她怎么办呢？
她坐在床上，改眉弯的衣服。眉弯个子高，衣服穿不了，她就剪剪缝缝改一遍自己穿
越来越少有人找她算命，偶尔有失恋或者婚姻不幸的女人找上门来，她絮絮叨叨说些自己经历的事，那时她不像大仙，更像是心理咨询师。眉弯这么说她时，她的眼皮也不抬一下，她说：我不知道那些咨询师是干啥的。不过，眉弯，你真以为那些来找我的人都信神灵吗？只不过是解心疑吧！
眉弯想说那你还给年年喷酒，差点要了他的命。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现在眉弯很少呛着她说话了。她是她姥，说那些有什么用呢？
眉弯一直到吃了晚饭才跟她说收到录取通知书的事。她一下子从凳子上蹦了起来，她说：你这死丫头，真能瞒，不早说
那个......学费要五千多......
学费的事儿不用你操心。能考上，咱就烧高香了
她几乎是一阵风冲出去，眉弯想象着她站在胡同口显摆的样子，笑着吃掉了一碗饭
可是怎么办呢，学费那么贵......
她拿出一叠存折，眉弯数了数，一共二十八张，一万零四百五十块。眉弯从来不知道她有这么多钱的。眉弯的心放回了肚子里，她说：姥，第一学期的学费交上，剩下的，我自己挣
她抹了下眼睛，说：要是有爸有妈多好......
这是她第一次在眉弯面前说这话
眉弯追问过去。她翻出铁盒子，里面是一个年轻女人的照片。那是眉弯的妈妈玉华。玉华未婚先孕，打死也不肯说出男人是谁
孩子生下来，某一晚，玉华喝了半瓶农药......
她说的咬牙切齿。她说：你妈是要账鬼啊，我上辈子欠她的，养大她，一块糖没吃上她的，还给我留个小冤家......
突然停住，她说：看我，糊涂了......原来，她把自己当冤家，眉弯的眼泪被惹了下来，她说：我不会让你白养我的......
4、她说起自己的幸福时那么平静
二十二岁，眉弯大学毕业。拉着男友回去见她
她居然一眼就认出了年年。病好的第二年，年年家就搬进了省城。说来也是缘分，在大学里，眉弯碰到了年年，这回心高气傲的是眉弯，年年屁颠屁颠追在后面，四年，终于修成正果
她去包了饺子，她说：还记得我用酒喷你那事不，我还以为你只是发烧，酒退烧很好使，差点就害了我外甥女婿......
眉弯拉长声叫了声“姥”，她闭了嘴，不吃饺子，只看着年年吃。她说：快点结婚吧，结婚生个孩子，姥还给你们看着
眉弯的眼泪不知怎么酒前赴后继赶上来。她说：再弄个小冤家，姥，你这辈子可不亏死了？
亏都亏了，不在乎多亏一点
她伸出的帮眉弯夹饺子的手上长满了老年斑。眉弯说：姥，我让你吃维C，你是不是都没吃？
她从兜里掏出药瓶来，点两粒放进嘴里。她真的老了，说话都要大声些才能听见了
那晚，年年住进了眉弯的小屋，眉弯跟她躺在一张床上。很多年了这是第一次。眉弯发现她那么矮那么瘦小，一张小床，几乎全被自己占了
她说：我这睡不着时就想啊，那么小一团怎么就长成了如花似玉的大姑年了呢？她说：我命硬啊，我生了三个孩子，两个小子都半道走了，你姥爷也没了，就你妈成人了，结果......她说：我怕害了你啊！我把你送走过，仍在大马路边上，可一转头我就后悔了，把你拣回来，不管怎么着，你是我闺女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舍不得啊......
眉弯握着她的手，像是根老树枝。眉弯说：姥，我找的这家公司一个月能挣三千多呢！
两人各自说着各自的话
去开家长会时第一次戴上了大红花，她进了派出所幸亏有眉弯去接她，整个胡同就她家眉弯考上了大学，真是要感谢菩萨......
眉弯说：姥，等我多攒点钱带你去北京看天安门......
就那样进入了梦乡。眉弯挽着她的手臂在天安门前拍照片，她紧张得不会笑
从前一门心思想要逃开她，离她越远越好。可是上大学这几年，眉弯知道思念是长了腿的，离得越远它跑得越快。她成了眉弯最大的牵挂。每天晚上，眉弯都要给她打电话。眉弯问：今天又宣传搞封建迷信了吗？她笑：死丫头，净埋汰你姥
5、那些矮过屋檐的幸福
眉弯结了婚，她不肯跟他们一起住。她说：我总是爱烧香，你不是不喜欢那味儿吗？眉弯说：不喜欢都闻二十几年了
她还是不肯，她说一个人自由。眉弯只得由了她。她渐渐变得健忘了，在眉弯面前，她说：玉华，我的铁盒子呢？
她把眉弯当成了女儿。她摆弄着铁盒子里眉弯的三好学生证书，眉弯上台领奖的照片，还有眉弯给她写的信，她说：玉华，你看，你看，人家就说闺女是妈的小棉袄，就你听话......
眉弯根年年搬回了她的老房子，眉弯帮她点香，在香炉面前也会念叨几句，心也是诚的
眉弯哄她喝粥，帮她擦嘴角留下来的口水，眉弯把她喝过的中药渣倒在胡同口的路上，人家说踩的人多了，就把病都带走了。眉弯开始变得迷信，她很想找个大仙问问姥什么时候会恢复。哪怕谁骗骗自己也好
眉弯明白了那些来找她的人，亲人有事，六神无主，能求的都求一求吧！
眉弯坐在她面前，一勺一勺喂她白米粥，眉弯说：姥，小时候，我生病，你就是这样守着我的。现在，轮到我了......
她居然很乖的冲眉弯笑，她说：玉华，你的眉毛长得又黑又弯，真好看
眉弯转过头去，擦掉眼泪
阳光暖暖地照到她们身上。眉弯的雄心壮志现在只变成了最最小的愿望，在她的有生之年好好的守在她身边，就像她从前守在自己身边一样
却原来，跟亲人在一起，有这些矮过屋檐的幸福，无论生活多么泥泞，都可以笑着走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