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为家

      我的父亲母亲都是那种平凡的世人,他们出生在解放前,童年生活挨饿受冻,经历了种种磨难。

      父亲年轻的时候,很是帅气,人也聪明,可惜只读了五年书,就由村里大人带着,去外面给人做工了,因为那时候祖父已经不在人世了。

      后来父亲进了我们这边最大的工厂——造船机械厂当学徒,因父亲头脑灵活,很快就成了技术骨干。年轻的父亲挣的钱除了吃饭,几乎都存下来回家交给祖母。那个年代父亲姊妹四人,只有最小的妹妹和祖母在老家农村,父亲的哥哥就是大伯父远在北京,父亲的大姐也远在佳木斯。

      家里没有主要劳动力,祖母的生活就特别困难,因为劳动力挣公分才能换到粮食。父亲在外面工作就开始不安心了,大伯父写信让父亲回村务农,承诺每月再给家里寄10元钱。就这样,父亲义无反顾的回到了祖母身边,开始了务农生活。

      到了成婚年纪,经媒人介绍认识了母亲。母亲的容貌在周围十里八村也找不到第二个,结了婚的父母和祖母、小姑住在一起,东西屋各自一间房。

      父亲是个大孝子,对祖母唯命是从。祖母对待儿媳妇就是那种旧的习俗,说什么都得听,干什么都要请示。而父亲只能私下里悄悄的安慰着母亲,尽量不让母亲受委屈。而大伯父承诺的每月10元钱也没有了影子,全家只能靠父母在生产队每日辛勤劳动,才混了个温饱。

      随着我们三个孩子的陆续出生,家里的生活更加的拮据了。那个时候小姑也结婚生了孩子,祖母就去给她闺女看孩子了,我们三个孩子只能靠母亲一个人照料着。本来结婚前母亲是村里的民办老师,抚养我们就无法继续当老师了。

      一九七三年深秋的一个夜晚,五岁的我满眼恐惧地看着父亲蜷缩在炕头,他不时的唉叫着,疼痛的样子让我很怕。母亲跑出去喊人帮忙了,找的本家的二叔,他们用小推车连夜把父亲送往县城的医院,那时父亲才三十岁出头。

      后来听母亲说父亲得的是急性胃溃疡,幸亏送的及时。父亲进了医院,母亲抱着三岁的弟弟在医院里守着,每次吃饭的时候弟弟都哭闹得厉害,病房里好心人看了心疼母亲,都抢着把弟弟抱去让母亲吃点饭。好在父亲的命终于保住了,医药费也是母亲东借西借凑起来的。

      家里剩下年幼的我和妹妹两个孩子,就是这样,我的祖母还在姑姑家看孩子,是外祖父来到我们身边。外祖父不会做饭,勉强能让我们不饿肚子。有次烙个饼,都烧糊了,我们吃的嘴都黑乎乎的。那时候我就开始懂事了,也知道父亲病得好厉害,就把外祖父当依靠,帮着抱柴烧火,还讨好外祖父帮他老人家捶背,这大概也是外祖父喜欢我的缘故吧。

      好在姨母也给了我们许多的温暖,那时候姨母来我家说要去县城看父亲,我就求姨母带我一起去。隔了几天看到父母,我幼小的心忽然觉得这个家又活了,心里一下放松不少。

      过了些日子父亲出院回家了,也做不了重活,母亲天天熬骨头汤给父亲补充营养。那时候可以去生产队里借钱,因为父亲的病,我们家欠的钱越来越多,母亲开始做绣品,经常等我们都睡了还在灯下绣花。大概过了三、四年,我们家的外债才慢慢还清了。

      最乐观的主要是母亲,她经常劝慰父亲,说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只要有命,一切都会好的。我们家养猪、养羊,还养长毛兔,放学后拔草喂兔子都是我的活。那时候一斤兔毛能卖不少钱呢,每次卖了兔毛,母亲一定会给我们做一顿好吃的奖励一下。

      我家的老屋至少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了。发黑的房梁根本看不出原木的颜色,烟熏火燎,历经几代人的沧桑。旧式的木栅栏格子窗,连阳光都进不去,父母成家多年以后才换成了玻璃窗。

      祖母是一个裹着小脚的女人,她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比较重,对孙子辈没有多大的喜欢。吃点桃酥,她会把房门插上,唯恐让我们看见。调皮的弟弟就用木棍去捅她的窗户,她才会把弟弟抱进去,其实她不知道那桃酥的香气早已勾住了我们的魂了。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是家里的老大,所以什么事都想替父母分担点。那时父母经常半夜里去生产队里分粮草,就把我们三个孩子锁在家里。弟弟妹妹都睡着了,我却还睁着眼,竖着耳朵听外面动静,其实心里充满了惶恐和不安,只想父母早点回来。直到终于听到门响,我才疲倦地闭上了眼睛。等到快过年的时候,父母忙到半夜,做各种吃食 ,我就在边上帮个小忙。那时候能吃上面食,就是最大的美味了,放学后母亲总是掰点小块的馒头,我们都是捧在手心里当点心吃,连一点点渣渣都怕掉了。

      全家吃饭的时候一般都是把饭桌放在土炕上,有一次只有我站在地上,一只大老鼠慢慢悠悠地从门缝里进来了,当时屋里还是泥土地,父亲喊了一声:“快踩死它!”我跑过去刚刚脚底触碰到了那只大老鼠,就一个高蹦起来了,嘴里喊着“我害怕啊!”结果被全家人笑了一顿。

      在老屋的土炕一角,秋天的时候母亲会用一个水瓮,烧好温度合适的水,把黄橙橙的柿子放进去,盖好了再用棉被包上,大约一个周的时间,我们就能吃到甜甜的柿子啦。父亲是那种手巧的人,家里没有电灯的时候,他就能自己做那种咖磁石灯了,用铁打过各种农具,最厉害的是他还做了一把猎枪,冬天下雪的时候就能打回来野兔给我们解馋。

      过了几年,我初中的时候,家里分了责任田,最远的田离家里有几里路远。我是家里的老大,放假的时候就跟着父亲干活。记得往小河北那块地送粪,父亲在前面推着满满的两大筐,我在后面推着上半筐。我赤着脚、弓着腰,咬牙坚持跟在父亲后面。到了地头呼哧呼哧直喘,满脸通红,汗水顺着额头留到嘴里,咸咸的。母亲说我秋天的时候还推过玉米,我竟不记得了,只有用小推车推粪我记忆最深,因为实在是太累了,那种苦是我这辈子都不会忘的。在我的心里,只有熬,才是我唯一的信念支撑!我读书很努力,每天晚上都在蜡烛下写好作业,再预习一下没学的课程,有时候还是母亲喊我睡觉,才发现原来已是深夜了。

      每年夏季也是最苦的季节,家家收割完麦子,都堆在各自的场院子里,等待脱粒机把麦粒打出来。等待的时候特别煎熬,有时得排到后半夜才能临到我们家,只有父亲跑前跑后去看着。我随母亲坐在麦秸堆边等,什么时候睡着了都不知道,等父亲喊我,我一下就能爬起来,头发上抖落掉些麦秸草。

      我是家里的老大,自然在父母眼里也是重要的帮手了。脱粒机开始给我家打麦子,父亲就给我安排在机器后屁股那里,用袋子装麦粒,一袋麦粒鼓到大上半袋,就换另一个袋子。然后我就把装好麦粒的袋子拖到一边倒出来,装得太满我就拖不动,不一会的功夫就堆成了小山,自然我也是满头大汗,泥尘顺着汗水一并流进嘴巴。

      一场麦子打完,我也成了泥猴,机器后屁股那里吹得泥尘特别多。可以说鼻子里,嗓子里都是泥土,吐出的痰都是黑的。当时就觉得人生如果一直这样,真的是太难了。

      打完麦子,就要晾晒,还要扬场,就是用木锨把里面的麦糠扬出去,这也是技术活,没有两下把式根本就扬不出去麦糠。然后每天在场地上晾晒,晚上收起来,还要在那里打地铺守夜,这就是父亲的活了。家家户户特别上心,都可劲的守着到手的果实,指望着能吃上香喷喷的白面馒头呢。还要按照规定的标准去公社粮站去交公粮,父母都是把最好麦子送出去,验收合格了父亲的脸上才露出欣慰的笑容。

      那个时候最怕下雨了,父母嘴里叨咕着,祈求老天爷保佑,让出几个好的天气,赶紧把麦子晒干收起来。遇到雨天,哪怕麦子晒得半干,也是谢天谢地啦。起码能先收起来,等到天气好了再搬出去继续晾晒。

      夏季的雨说下就下,而且遇到连雨天,地里的麦子没收回来,那就麻烦大了。有一年夏季,真的遇到连雨天,地里的麦子都几乎烂在地里。那一年吃的馒头,就是发粘的、带着霉味的,吃的人肚子都不舒服。没办法,家里都没有余粮,只能将就着吃着发霉的面食。那样的日子真的让人敬畏老天,到嘴的粮食说不让你吃就不让你吃,人们根本没有办法应对。

      日子就这样在煎熬中度过,从春到夏,又从夏到秋,到了冬天才能稍微喘口气,暖暖的火炕我们围坐在一起,仿佛那一瞬间就把一年的辛苦抛到了外面银色的世界。漫天飞雪中我们也能找到属于我们的快乐,父亲帮我们在院里堆雪人,有时还会在地上撒上玉米粒,用木筛子撑着,另一端的绳子握在手中,等“叽叽喳喳”的麻雀拥过去吃食,他就快速的拉动下绳子,里面准能扣到几只麻雀。父亲收拾干净了,就用火炭烤给我们吃,在那个贫瘠的年代,这就算是不可多️得的美味啦!

      我初中的时候父亲的身体才有了好转,正赶上改革开放,镇上开了砖厂,父亲便去了工厂上班,负责看护机器。以前父亲在造船厂懂机械,这时候便有了优势,别的厂子机器坏了,也慕名来找父亲维修。据说父亲去了,只要往跟前一站,听声音就知道机器哪里出了问题。那时候父亲的工资一个月才40元左右,可干维修的活,人家给父亲一天100元。

      父亲不光外表长的帅气好看,还属于心灵手巧的人,家里买了缝纫机,他看了便会使用,还给我做了一件小花褂。父亲还经常给我梳头,编的辫子比母亲编的都好看。我们家父亲炒菜最好吃,一般过年招待客人都是父亲当大厨,母亲只是个帮手。虽然父亲只念了几年书,可他却写的一手好字,逢年过节不光给自家写对联,还给村里的人写。

      父母以乐观积极的心态对待贫瘠的生活,也感染着我们,让我们度过了快乐的童年。一般都是晚饭后,母亲亮开嗓子,来一段京剧或吕戏,父亲则拉着二胡给母亲伴奏,我们三个孩子围坐着,看着父母又拉又唱的,好不热闹,都心生欢喜。

      后来才知道,母亲在没出嫁前就在村里演戏了,而且名声在外,唱的很出色,因为家庭成份是富农,才没进入县里的吕剧团。而父亲的二胡也是在造船厂跟人学的,后来自己一点点练成的。父母都是彼此相爱的,他们度过的艰难岁月也是苦中有甜。

      父亲对母亲的宠爱,我们也都看在眼里,只要是母亲爱吃的东西,父亲每次赶集都要买些给母亲尝鲜。地里的活母亲并不喜欢做,父亲有时宁愿自己受累,也不愿强迫母亲去地里。在对待祖母这件事上,母亲有时会唠叨几句,父亲都是默不作声,一点不反驳她,毕竟祖母不帮忙看孩子有些过分了。

      院子里有一墩牡丹花,那是我的外祖父在我很小的时候给我们种的,现在这片牡丹花也有近50年的花龄了,前年还开了有60朵左右,我觉得这花都有仙气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会这样想。我们家的牡丹花真的是那种大如瓷盘,花瓣硕大,粉白色的颜色,香气扑鼻,真真配得上"国色天香"四个字。花儿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一年又一年,生活在我们眼里就有了盼头。

      后来我考上了警校,走出了贫穷的家门,而且警校不仅没有学费,还享受吃住免费的待遇,我从心里感激党对我的培养,没有国家的高考政策,我一个农民的孩子如何能实现人生的转折。在警校我常年穿的是警服,几乎不花什么钱,最后毕业那一个学期,临走的时候父亲问给我多少钱,我只张口要了50元,咬牙坚持到了参加实习。警校在淄博,那边盛产瓷器,临回家的时候我去买了一大箱的瓷器(盘碗),等于一个学期没花一分钱。毕业后直接回到了家乡的公安局工作,那一身橄榄绿带给我更带给家人更多的荣耀,我的家终于挺起了腰杆!我结婚后,我们在老屋后面新建了一座大瓦房,可是父母却还是一点点变老了,更痛心的是父亲猝然离世。家依然在,却少了很多遗憾!

      国之兴盛,家便安康,生活已呈多元化的好时光。如今,我的女儿已长大成人,远在加拿大多伦多创业经商,外甥儿军校毕业,已成为了公安部移民局的边检干部,最小的侄子也是一名光荣的武警部队的特警,入了党 ,已是二期士官。后辈人终究没有辜负先人的期望。

      人生一世,实属不易,我的父亲母亲在我们的世界里是平凡而伟大的,不仅传承着生命的意义,更教我们如何为人处事。什么都是要去挣的,有时候甚至是熬,命如此,生活如此,家更是。愿以后的岁月里,母亲守护我的日子更长久些,娘在家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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