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浅梧桐

这天，乍寒下雪，是贾府宝玉出家的日子。

一池碧绿的湖水，白雪覆满了整个人间。剃了发的宝玉，光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隔着湖水，跪在雪地里拜了四拜，与自己的生身父亲贾政拜别。

片刻后，一僧一道相携渡船而来，二人对宝玉说：俗缘已毕，还不快走？

宝玉听罢，喃喃似自语道：俗缘已毕……俗缘……已毕了么……我与这人世间的缘分，当真已尽了么？

这僧人听了宝玉的低语，微微叹了口气道：“这19年来，你得了你祖母贴心入骨的庇佑，有黛玉这般可心可人的知己，更有袭人、晴雯、湘云等几位女子诚挚的情感。可现如今，贾母已去，黛玉病逝，晴雯也早已香消玉殒，袭人、湘云也终有了自己的归宿。科考前，你跪别了生母，刚刚你又与父亲跪别，人世间最大的情感牵绊也已还尽。这世间，可还有令你挂念的人事？”

宝玉闻言，内心骤然一痛，熟悉的人与事便一一如浮光掠影般在眼前拂过，最终化为一缕青烟，消散远去。

宝玉定了定神，拱手作揖道：“也许诚如二位所言，我本就不属于人间，如今尘缘已尽，是该回到我原本的地方了。可二位，若真是如此，为何我这心，还会痛，还会有未完之事般的千般遗恨？我既来这人间一趟，可否让我体验个通透彻底，也好走得干干净净、心甘情愿？

僧人听了，露出不解的表情，刚想说些什么，被那道人拦住了。只见那道人捋了捋自己雪白的胡须，安然说道：也罢，终是你自己的选择，你去罢。

说完两人乘舟翩然而去，瞬息之间便在湖中消散不见了。

宝玉失神地望着小舟远去的方向，一时之间竟有些不知所措了。究竟是什么牵绊住了他呢？迷迷糊糊之间，他惊觉自己再次回到了贾府？！

是了，这就是自己长大的地方啊。祖母……祖母竟还在人世么？她为何看着竟还这般精神矍铄？大家为何都如此匆匆忙忙，又为何看着都这般喜笑颜开呢？

一身婴儿的啼哭打破了周遭的一切，大家纷纷停下手边的事，喜出望外地迎接这个小生命的到来。宝玉匆忙奔过去，不小心撞到了正抱着婴孩掉泪的贾母，刚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周围的每一个人都似看不见自己，包括被自己撞到的贾母。

每个人都沉浸在新生命诞生的喜悦里，只有宝玉呆站在那，如同一个隐形的透明人。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周遭的这一切，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家快看呐，小少爷嘴里似乎含着什么东西？”随着一个丫头的惊呼声，大家仔细一瞧，发现这婴孩嘴里，竟含着一块通透灵润的美玉！

惊呼声此起彼伏，最后演变成一声声喜不自胜的祝福与祷告，每个人都因为这“天降祥瑞之兆”的小少爷开心快乐得简直要落下热泪。更不用说贾母了，老太太看着眼前这团小小的人儿，简直心软的似要化开了。

宝玉就这么如同一个局外人看着自己的降生，看着大家因为他的诞生这般的喜悦，又看着他的名字“宝玉”是如何而来，看着他在抓周上抓了个女人的胭脂惹得父亲不快，看着自己在每个人的爱护下一天天长大。

一开始，他是困惑的，是惶恐的，是不知所措的。可随着小宝玉一天天长大，眉眼间与自己越来越相似，宝玉的内心开始感到喜悦，他发自内心地想要感谢上苍竟如此厚待自己，让自己陪着自己再次走了一遭人间。

从前他胡闹，他仗着自己是贾母宠在心尖上的宝贝孙子，过了十几年无忧无虑的富足日子。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自己身处的一切，竟会那么快都烟消云散。

见了黛玉来贾府了，小宝玉果然还是与美丽敏感的她一见如故。多么好的黛玉啊，可惜自己那时候没有好好珍惜。

如果他可以和眼前的宝玉说说话，他多想告诉他千万要珍惜眼前这琉璃般易碎的美丽女子，她的心是那么明净通透，却又是那么的敏感多情。可真的要告诉宝玉吗？告诉他眼前这个让他恨不得捧出一颗心来相待的女子，最终会在病床上孤独地抱憾死去吗？

他看着眼前慵懒闲适又心满意足地斜躺在石椅上读着《西厢记》的宝玉，坐在他对面的是安静捧着书的黛玉，两人脸上满足而又时不时心照不宣的笑意明晃晃地扎进一旁的旁观者宝玉心里。

在那一瞬间，他那颗皱巴巴的心似乎一下子就被抚平了，就像春日里微卷的枇杷叶子，经过一夜春雨的爱抚，在晴朗的阳光下舒舒服服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是那么的的妥帖惬意。

是啊，是了。我一直所耿耿于怀的，所无法忘却的，不就是眼前这一对少男少女间那求而不得的遗憾懊悔吗？也许还有对这座高门大院割舍不断的羁绊。

可如今我来过了，我也看到了，我更是真真切切地拥有过了。就让他们停留在这美好的时光里吧，多美好的一刻啊，真想拿支画笔将之描摹下来，永远保留。

罢了罢了，又是我偏执了。一切都过去了，可一切又那么真切地存在过。顺其自然，往事如风，也许，这就是人生吧。

“醒来！”随着一声庄严肃穆的声音，宝玉再次从一片混沌中惊醒，站在自己眼前的，不正是那日的一僧一道么？

“这是何故？”宝玉不解地问道。

“尘缘已尽，还不快走？”那僧人还如那日说道。

宝玉心下一惊，刚刚经历过的那一切难道只是黄粱一梦？

“欲望之于人，莫若爱恨贪嗔痴，爱不得，别离苦。神瑛侍者，你如今，可了悟了吗？”道人似无意般看了一眼宝玉，笑问道。

宝玉心下一惊，想起自己惊醒前的感悟，随即便释怀了。他抬头笑道：多谢二位大师，费心让弟子了悟。来这人世一遭，我已了无遗憾，劳烦二位带我走吧。

这时，池边有一砍柴的农夫路过，见有奇怪的三人在前，似是一僧一道，还有一身披大红斗篷的和尚，心下起疑，急忙上前来赶。只见那三人在前，哪里还赶得上？只听得见他们三人口中不知是哪人作歌曰：

我所居兮，青梗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游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