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天方夜谭--买菜和过年

      小时候过年，是无忧无虑的。就知道有好吃的，好玩的，有新衣穿，有炮竹放，还有压岁钱可拿，其它什么事都不管。现在想想，也真是幸福！虽然那时候物质上相当贫乏，但是的确开心，是真的，尽管这开心是建立在儿童天真的基础上的吧。

等到文格开始，情况就不同了。那时我高一刚刚读完。因为对政治没有多少兴趣，就当个逍遥派，学习英文版的毛主席语录，顺便自学了高中的数理化课程。不过，这时家务劳动的一项重点—买菜，已经落到了我的头上了。想想也是，既然我已经成年，又无事可干，理应如此，该为家里做一点力所能及的的事情了。

那年头上菜场和如今截然不同，都是天蒙蒙亮就得去，晚了绝对不行。空手而归可不是开玩笑的，一家人要吃饭呢。7点敲过，菜场的热闹一般就结束了。除了没人要的东西，反正你想买的都卖完了。凌晨走在黑黢黢的马路上，路灯昏黄黯淡，离开老远，就见菜场里面灯火辉煌，传来人声鼎沸，那里简直就是一个战场。而你，不过是暗夜中一群群匆匆向战场急行军的黑影中的一员，正要全力奔赴前线。根据经验，哪里最挤就得往哪里跑，因为要取得辉煌战果，就必须到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去拼一拼。

平时买菜在菜场得至少呆一个多小时。我最迟5点半到，最早6点半离开。因为到处都要排队，费时又费力。想一想，一大家八个人要吃饭，但是每天的预算不过一元钱，必须精打细算才能对付。买肉最多只能买3角钱一小片，回来炒个肉丝白菜什么的。真正的野生大黄鱼那时不过4角钱1斤，但总是犹豫，不敢买，两条就一斤多呢。烧咸菜黄鱼汤，真是鲜美啊！记得常常买一种蛤蜊，叫黄蚬，特别便宜，也凑个数，算一个菜吧。蔬菜倒不贵，但是质量不好。可质量好的得排长队，还不知是否轮得到自己。最悲惨的是眼看前一个刚好买完，轮到自己排了那么长时间的队，却两手空空，急得跳脚，又无可奈何。

豆制品都要票，总觉得好像票比钱更少，绝不敢随便买的。反正一圈走下来，必须要动足脑筋。好在我并不笨，总能想出办法，所以买菜的问题难不倒我。

伤脑筋的有两件事。一是上菜场常常得和那些大妈们打交道。没买过菜的人不知道，她们可太厉害了！完全可以说是菜场的一霸。一帮一帮的，到处都有她们的地盘。不过，话说回来，要是和她们搞好关系，那么你就有了“万能通行证”了，什么好东西都有你的份。还有一样不好，就是不能睡懒觉了。夏天倒无所谓，春秋也还可以，但是到冬天就惨了。想一想，天还没亮，睡得迷迷糊糊的，硬要从暖和的被窝爬出来，冻得浑身发抖，跑到冰冷的马路上去，这个考验还真难以过关！正因为如此，这难熬的经历变得终身难忘了，直到今天，一切还都记得清清楚楚。

等到过年，我的买菜任务便空前艰巨，可以说是迎来了一场硬仗。首先是领来了一大堆的各种票证，必须彻底弄清楚每一张票是买什么的，到什么地方买，可以买多少，什么时候过期等。绝对不能有半点闪失！丢失是不可想象的，绝对不可原谅的！因为有些东西可能是一年才能吃一回，错过了得再等一年，365天啊！

大年夜前三四天，每天得在凌晨四点出发，只能早不能晚，一点也不夸张。要是五点去，肯定没戏了。要知道有人为了买到菜，通宵排队是常事，前一天晚上就在那儿了，就像几年前农民工买春节返乡火车票似的，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呢！但是那时天真冷，比如今要冷多了。连夜排队实在受不了，就想偷懒。怎么办？于是有人用一块烂砖头，一个破篮子等占位的现象就出现了。好些大妈们基本不怎么睡觉，因为担心放在那里的砖头、篮子会莫名其妙消失。他们总是凌晨2点钟就到达战场，还特别善于分工合作。比如卖鱼的地方有一个人，管住那里的几块砖头或者几个篮子；卖家禽的地方有一个人，也同样占好位置；还有其它重点地方，反正一个不落，到处都有她们的身影，好像整个菜场都在她们的掌控之中似的。但是她们这样做也是冒很大风险的。因为菜场凌晨4点半到5点各个摊位开始营业有先后，队伍有长短，速度有快慢，怎么能够算准几点几分几秒正好赶上轮到自己买？这也许是掌握了统筹学那样深奥的理论的高人都无法解决的难题。而大妈们除了碰运气，更主要的是凭借多年打拼的经验。就这样，你总可以在菜场里面听到大妈们的高声喊叫：“快来快来，轮到你啦，不来就来不及了！”要是鱼摊那里的大妈喊了，其它摊位那里的大妈就要赶过去，去晚了就买不到鱼了。但是如果家禽摊那里的大妈也快排到了呢？难题就出现了。不过大妈不愧是大妈，总有办法协调的。最令人伤心的，是某个大妈离开后，她留下的砖头、篮子被“居心不良”的人踢掉了，排队的痕迹被消除了。可以想象，接下来，是免不了的一场大吵大闹。谁是赢家？想一想，几个大妈站在那里，你敢和她们斗吗？但是有时候也很难说。我想，排队插队那种恶习，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在菜场里慢慢养成的吧？我本不想插队，但老老实实地排队肯定没希望，什么也买不到。所以不时也只好厚着脸皮，搞一点小花招。为了买到一条鱼，采取一切可能的手段。现在想起来，真是丢脸啊！

过年买菜不仅仅是一场战斗，而是一个战役。这个战役需要分几个阶段来打，一天肯定是不够的。连续三四天跑菜场，不仅凌晨去，有时上午，甚至下午也要去兜一圈看看，说不定正好有什么好东西拿出来呢？谁也说不准的。有时在家，忽然听到消息，便马上拿着菜篮冲锋过去，好像随时待命一般。简直像是“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的模样了。要是买到了想要的东西了，简直是得意洋洋如得胜回朝的样子；要是没买到，就垂头丧气，像是打了败仗那般沮丧。今天想起来是有点傻，但在当时，那是非常认真的，不能开玩笑的。所以菜场里面吵架、打架，是家常便饭，还不都是为了买到一点点小菜么？唉，今天想起来，真是可怜！

还有一些东西，不是在菜场买的。比如瓜子、花生、赤豆、糯米等，必须到粮店购买。虽然每一样供应量都很少，但同样也需要排队。我夫人就记得，那时她很小，兴冲冲到粮店买葵花籽，柜台很高够不到，就把篮子顶在头上，营业员把一搪瓷缸瓜子兜头倒下来，已经漏掉不少。等到了家一看，瓜子差不多都不见了，原来篮子的空隙太大。这意味着一件事：这一年里面就吃不到瓜子了。你可能会说，瓜子有什么了不起？没有瓜子，就吃花生好啦。这样的想法，和“没有饭，就吃肉”一样荒唐！今天的人要理解当年的情景，困难还真不小！

回想起来，年前这几天，就是天天排队的日子。排几十个队是可能的，因为常常排到一半队伍就散了：卖完了。幸好那时我年轻，精力充沛，不怕困难，可算是个买菜的好战士，但也不总是战无不胜。不过，即使胜了，毕竟买来的东西非常非常有限，简直是少得可怜。不少还是一年一次性的，所以特别珍贵。和今天的情况相比，可以说是天壤之别。所以我如今到菜场，总是感叹：好东西太多太多！天天可以过年。正因为天天可以过年，过年的味道反而就淡了，觉得激动不起来了，原先的幸福感到哪里去了呢？

人真是很矛盾的。物质少了当然不好，但能够偶尔有一点点就使人幸福；东西多了自然好，但太多了不稀奇则反而使人感到失落。更可惜的是，人上了年纪，胃口越来越小，口福之欲越来越淡了。记得父亲在世时，看见我准备了一些菜，总是说：“太多太多，吃不及！吃不及！”其实从今天的标准看，实在不算多的。他的这些话现在该轮到我来说了吧。

人有好胃口时，没东西吃；没胃口时，东西太多吃不了。最想喝酒时，没有钱来买；等到有钱了，却觉得酒也不香了，喝不喝也无所谓了。最需要钱时，总是愁钱太少；等到有钱了，却发现竟然钱也没有多少用处。这样类似的感叹还有很多。也许可以给人提个醒，日子到底该怎么过？

此文年轻人看了，大概会感到惊奇：你说的那些事该不会是天方夜谭，是旧社会吧？当然不是！新中国那时候就是那样的，绝对真实！现在有人头脑糊涂忘性大，竟然说想回到过去，说那时候的日子好。我想，他们那么说，大概不是真心的，只是看见别人比自己更有钱，心中有怨气，故而说说罢了。如果真要回到过去，他们一定是不情愿的，因为谁还受得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