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阳斜斜切过教学楼的檐角,落在校园西北角那片被遗忘的角落。废弃建筑工地的钢筋水泥毫无章法地堆叠着,锈迹爬满铁架,不知名的杂草从砖石缝隙里钻出来,枯瘦的茎秆托着灰白的绒毛,在风里轻轻晃。
我裹紧围巾,在一块相对平整的水泥板上坐下。这里是全校最僻静的地方,远离下课铃与喧闹的人群,只有日光像融化的蜂蜜,暖融融淌在肩头。摊开书,油墨香混着泥土与枯草的气息漫过来,指尖划过书页,从先秦的竹简墨痕,到民国的长衫与烽火,再顺着密西西比河的涛声漂向远方。三两个小时里,我神游千载、纵横万里,却从未低头打量过脚下这方土地——它被杂草与废材掩盖,像蒙尘的旧物,平淡得不值一提。
那时的我,只顾着在文字里遨游,从未想过这堆废弃建材之下,曾有过怎样的喧嚣与荣光。毕业、工作、成家,三十年光阴倏忽而过,母校的轮廓在记忆里渐渐模糊,唯有那片角落的暖阳与宁静,偶尔会在寒冬的午后浮现。
直到某天整理旧资料,一则关于高校校史沿革的短文猝不及防撞入眼帘。“北京大学分校原址,位于今XX学院西北角,1985年至1995年期间在此办学,校长为著名物理学家周培源先生……”
我的手指猛地顿住,胸腔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
原来那些被我踩在脚下的砖石,曾承载过治学的热忱;那些疯长的杂草,曾覆盖过求知者的足迹。周培源——那个在教科书里留下浓墨重彩的名字,竟曾在这片土地上执掌教鞭。我忽然想起上学时,偶尔会听老教师提起“以前这里是北大分校”,只是那时的我年少浮躁,只当是无关紧要的闲谈,从未深究。
三十年前的冬阳仿佛再次落在身上,那些在水泥板上读书的午后,那些神游八方的时刻,原来我一直坐在一片“高贵的土地”上。只是当时的我懵懂无知,如同养在深闺的佳人,守着珍珠却视作顽石。
北大分校早已迁离,回归本部的怀抱,就像一只灵性的秋蝉,褪下蝉蜕,飞往了更繁盛的花海。而这片原址,这具“蝉蜕”,便留在了这里,被时光与杂草层层包裹,任凭风吹日晒,摇摇欲坠。
我终究是无分的。在它最辉煌的年月里,我尚未到来;在我与它相伴的日子里,我未曾知晓。如今隔着三十年的光阴回望,才惊觉那些平淡无奇的午后,竟藏着如此厚重的过往。
或许这世间许多珍贵,本就如这方土地一般,养在深闺,人未识。唯有时光流转,尘埃落定,方能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窥见它被掩盖的荣光。而那些曾与它相伴却浑然不觉的日子,也成了记忆里最温柔的遗憾,在岁月里静静沉淀,散发着淡淡的余温。
我生在长安,这座埋着十三朝兴衰的古都。每日踩着青石板路上下班,巷口的老砖墙上嵌着不知年代的瓦当,檐角垂着的铜铃曾听过盛唐的风,就连城墙根下随意散落的碎石,都可能是汉时的残砖、宋时的碑角。可我活了大半辈子,竟从未认真问过它们: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曾见证过怎样的过往?
年轻时总忙着赶路,为柴米油盐奔波,为俗事烦忧,觉得这些青砖汉瓦不过是寻常风景,是城市里随处可见的背景板。路过钟鼓楼,只想着避开人流;走过朱雀大街,只盘算着晚餐的菜单;甚至在大雁塔下歇脚,目光也只追着嬉戏的孩童,未曾抬头细辨飞檐上的斗拱,未曾琢磨塔身砖刻里藏着的故事。我总以为“深究”是学者的事,是考古学家的功课,与我这碌碌无为的普通人无关,却不知自己早已成了最迟钝的过客,守着一座满是宝藏的城,却活得像个异乡人。
直到那日知晓校园土地的往事,才猛然惊醒——我对脚下的古都,竟也这般“养在深闺人未识”。巷口那块被磨得光滑的青石板,会不会是隋唐长安朱雀大街的遗石?曾有胡商牵着骆驼从上面走过,叮铃的驼铃声漫过朱雀门;城墙根那截模糊的残碑,会不会刻着宋人的题诗?曾有文人墨客在此登高望远,写下“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就连院角那棵老槐树,会不会是明清时某个宅院的遗存?曾见过炊烟袅袅,听过邻里间的家长里短。
大半生匆匆而过,所谓的“碌碌无为”,或许不只是事业上的平淡,更是精神上的浅尝辄止。我们总急于奔赴远方,总想着去探寻未知的风景,却忘了最珍贵的过往,往往就藏在脚下的土地里,藏在日日相见却未曾深究的寻常事物中。那些被我们忽略的“他是谁”,是历史的印记;那些未曾追问的“从哪里来”,是文明的脉络;那些不曾探寻的“过往”,是岁月的沉淀。
如今鬓角已染霜,才明白“深究”从来不是多余的较真,而是对生活最真诚的敬畏。不必非要成为学者,不必非要著书立说,只要愿意放慢脚步,对着一块老砖凝神片刻,对着一截残碑轻声问询,便是与历史的对话,与岁月的相拥。
这座十三朝古都,就像一位沉默的老者,把千年的故事都藏进了青砖汉瓦、草木砖石里。而我,终于愿意停下匆忙的脚步,学着去追问,去倾听,去读懂这份“养在深闺”的厚重。往后的日子,或许依旧平凡,但因这份深究,平凡里也会多几分岁月的醇香,多几分生命的厚度。毕竟,唯有懂得深究过往,方能真正拥有当下,不负此生所见所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