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祭庙回来后,师父果然替我举行了冠礼。
大师兄难得换上了一袭宽松礼袍,以长兄身份引我拜礼,师父则依次为我加冠、授弁。在座的宾客不多,唯有二师叔一人。师父觉得像这样隆重的日子得热闹些,于是又端来两张椅子,一张椅子面上放小师叔的灵牌,另一张椅子脚下系着二师叔的狗。
师父高声念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大师兄跟着喊,受礼。
我便跪了下去。
师父继而念道,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大师兄又跟着喊,受礼。
我仍旧是下跪。
师父最后念道,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大师兄已有些不耐烦,压着嗓子对我喝道,莫须得爷讲,赶紧下跪了事。
我自不用他提醒,又顺从地跪了下去。
那日,我在肃穆的祷告声和无尽的犬吠里,终于成人。
及至冠礼已毕,宝儿兀自叫嚷半晌,终于从椅脚的绳套里挣脱出来,它发了疯般,一头撞倒隔壁的椅子,小师叔的灵牌啪啦一声摔在地上,宝儿又踩在那灵牌上蹦了几回。二师叔陡然厉喝,袖子里登时长出一双肥胖油腻的大手,想要抓住宝儿。岂料宝儿一头钻进大师兄那宽松的袍子里,引得二师叔追过来时,又和正忙着抖腿的大师兄撞了个七荤八素。
师父既恼火又无奈,连连哀叹,快快抓了它罢,早知该将绳子系紧些。
大师兄好歹也练了些年拳脚,当下一把甩掉袍子,弯下腰来,又使出一招擒拿手,只见那壮硕的胳膊从自个儿胯下反着摸过去,眨眼间就掐住宝儿的脖子。他嘿嘿一笑,像拎着酒葫芦一般,把狗子当空摇了几下,又骂道,亏得这畜物胡吃海喝,终是长几斤两的肉,过年宰了吃正好。
师父叹道,随你随你。
可一听到这些话,二师叔脸色唰地一下白了,也不做声,像条猎狗般猛然扑向大师兄,张嘴就朝他臂膊咬下去。
堂内一时更乱了。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望着他们内讧,似觉见到一群猴子嬉闹。他们的衣裳不见了,各自长了一身灰的、黄的、红的毛发,好像生来便是如此模样,搔首摸耳惯了。堂里的什物顿时如蜡烛消融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瘫软下去,接着平地生出一颗颗参天大树。这些猴子忙忙碌碌地、也无所事事地活着,他们不时飞快地爬上粗干,躲在密叶间交头接耳,又陡然相互争抢撕咬,闹得不可开交。一只老迈的猴子首先被踹开战场,他从枝头跌了下来,却不沮丧,反而以一种异常滑稽的姿态整了整白胡子,又抓出几只虱子,末了,居然也学着师父长长叹了口气。
我定睛一看,竟真是师父。
二师叔和大师兄打得灰头土面,一条黑狗倏地从他们中间跃出,朝门外奔走了。
等二人终于累倦时,我眼里也朦朦胧胧,想困觉一番。
二师叔问道,狗呢?
师父说,劝你们莫打,不听,瞧罢,狗也下山跑了。
二师叔连连跺脚,当即追了出去。
大师兄冷道,最好不要回来,回来便炖了它。
不知怎的,我竟忽然接了一句,它若是真下山了,自也不想回来的。
话刚说出口,我已然后悔,打小我便明白,若大师兄生气时,千万不要顶嘴。果然他恶毒地瞪了我一眼,一副要吃人的模样,若不是师父就在旁边,他当真会吃了我。
我讪讪地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可前一时涌上心头的念头,许久也不曾消褪。
它若真下山了,便也是真不想回来的么?
那日宝儿究竟有没有下山,或许只有二师叔一人知道,他去追出门,终究是把宝儿找了回来。再往后的事,我也不甚清楚,只是瞧见宝儿飞快地奔向门外时,竟恨不得多生两条腿,一道追着它,也不管它往哪走,我只须记得下山的路便好。
宝儿会有二师叔去找,却不会有人来找我。即便有人寻我,我也是不想回来的。
第二天,我收拾行囊,只带了些换洗的衣裳,还有几本认字的老黄历。师父说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既要下山多走路,也不能忘了读书。可惜敬思堂里除了一些残破的老黄历外,也只有大师兄的房间藏有书,又从不肯借我看。
他说,小孩子看不得。
不看也罢。
我眼里和心里,都只剩得下山二字。
昨晚还做了一场梦,梦到敬思堂门口的老猴子摔了一跟头,终于不至于摔死。它弯着身子,若无其事地朝后瞧了我一眼,便自个儿蹦跳着远去。
它也下山了。
师父见我心意也决,便也不拦着,清早的时候交付了我一张帖子,说将来若遇上难办的事,就在帖子上写上自己姓名,随意拣一间破庙,愈破愈好,然后帖子放到庙里的供台上。
我问道,这样便有人来帮我么?
师父却摇头叹道,远水解不了近渴,帮是帮不上的,不过要真出事了,这帖子也能给洞庭山的人留个念想。
我白白期待一回,此时也只得跟着叹气,师父,你为何从不教我丐帮真正的本事?
譬如拳脚。
譬如棍棒。
即便比不上那些内门弟子,至少行走江湖也有一技防身。
可他淡淡回道,师父领进门,修行看个人。
我又问,既然如此,下山之后我该如何生存?
师父闭上眼沉思一会,终于开口道,到时候,你自然就会明白丐帮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