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酒友》一篇甚有隐士之奇情,读来欣喜钦羡。但蒲松龄在处理这段人狐之间的隐士之交,却未免把狐刻画得太在乎世俗,太像个人一般被世俗之恩情执缚;而车生,谦谦怀让,超然有奇情,反而倒不像是人了~。
欲扬先抑,开篇第一句,作者就直接对主人公之一的车生的人物形象进行了一番贬抑,“家不中资,而耽饮,夜非浮三白不能寝也。以故床头樽常不空”(家庭并不富裕,却沉溺于饮酒,每天晚上睡觉之前要是不喝上三杯酒,简直就睡不着觉,所以床头的酒杯总盛着酒),再从普通人的角度,从侧面再次贬抑,“人以为痴”(人们都认为他脑子秀逗)。然后酒徒与酒徒的不期而遇,就通过其中一个酒徒(车生)喝酒的习惯“以故床头樽常不空”可爱地衔接起来了,于是作者开始从人酒徒与狐酒徒之间的相处来发掘车生与狐的人格魅力。
车生半夜醒来,觉得床上好像还有别人,抹黑发现“茸茸有物,似猫而巨”,人在此时能不惊不变已属不易,车生还从容地点上蜡烛,发现是狐,“酣醉而大卧”,马上想到自己的酒瓶,一看空了,于是会心一笑说:“此我酒友也。”奇人也,而且可爱之极~!人如车生者,夫复何求!之后车生“不忍惊,覆衣加臂,与之共寝”(不忍心惊醒狐狸,就给他盖上衣服,和他一起躺在床上),对这个非人的不速之客,车生处之泰然,还能为他着想,一股淳淳君子之风,着实清澈凉爽。
与车生相比之下,狐的形象要逊色许多,高下立判,让此奇情大打折扣。狐偷喝完车生置于床头的酒,就在其床上“酣醉而大卧”,醒来之后,却是“起拜榻前,谢不杀之恩”,既然都敢到人的家里偷酒喝,还敢直接就在人的家“酣醉而大卧”,却为何醒来的时候要这么像个人一样的卑躬屈膝,像个人一样的在处于弱势之时自然而然地对强者感恩戴德?这一段只看情理的话,还可以说得过去,但是加上世俗的逻辑,偷了酒还敢就在当场喝醉,再来看后面的一幕不杀之恩,就显得是作者故意为之的一幕恩情戏了,而这一幕恩情戏实在太世俗,一旦有恩义,就要分高下,太不合这两位酒友的奇情了,也让这两位本该超绝人寰的酒友沾染上了世俗的粉气。狐在车生床上打哈欠伸懒腰的时候,车生笑着对他说:“美哉睡乎!”(看你睡得可真香啊~),如果狐也就这么躺在床上笑着回答:“美哉酒乎!”(因为你的酒太香了~)而不是拜在车生脚下,感谢他的不杀之恩,那么这段交情才真可算是超绝物外,风雅逸趣。
之后,车生与狐“促膝欢饮”,“于是恨相得晚”,如果仅此结束,那这故事该要纯真美艳多了,这两酒友的雅兴将少去太多的人间粉气,将永远清澈怡人。可偏偏作者非要把一个知恩义、重人情,落于人间窠臼的人的形象强加到狐的身上,这实在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狐竟然有点内疚地对车生说:“屡叨良酝,何以报德?”(总来喝你的好酒,不知该怎么报答才好),这句话听起来完完全全就是一个人该说的话了,可偏偏要狐来说,这狐是人还是狐?倒是车生淡然以对:“斗酒之欢,何置齿颊!”(喝点酒开心而已,还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也许是在古代酒钱太贵,而狐又知道车生家境并不充实,但既然酒中为友,又是人狐之交,何不浑然忘我、忘世、忘情!何来在乎人世种种!
后面的故事完完全全落于人间,不复当初风雅。狐强烈要求报答,于是在狐的神通力帮助下,车生家道中兴,成了当地的地主,并且狐也不仅仅只在车生面前出现,还在车生家里人面前出现,俨然成为车生家里的经济顾问。之后车生去世,狐也没再出现。至此,一段本该超逸恣肆的酒友奇情,以狐为求人间之情而最终重重地摔入人间,蒲松龄成全了狐的仁德,却扼害了狐与车生最风雅的奇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