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已经提前过上老年人生活了,越来越喜欢刘禹锡的诗,便是明证。笔记本上,满满的抄写着刘郎的作品,《竹枝词》《浪淘沙》《玄都观》《堤上行》《金陵五题》等等。
确实是心态变了。以前最喜欢辛弃疾,那句“年少万兜鍪”,已然是说不出口了。偶尔怀念那轻狂洒脱,毕竟只能怀念了,如今只剩腼腆了。在春英诗社的那两三年,大概是唯一有着诗人身份的时光了,虽然没写几首诗。“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那年不肯做诗人,昧著良心执意读着人人羡慕的热门专业,终于做不成诗人了。从2013年读研以来,再也没写过一篇文章了。天涯死了,qq空间死了,却连个墓志铭都没有,好似青春从来没有在我身上出现过一样,没有祭奠,甚少怀念。直到渐渐读到刘禹锡,才恍恍然,啊,似乎我还有点少年影子。
刘郎的诗,是越读越有滋味。三游玄都观,观是人非。一游,“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再游,“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三游,“好雪动高情,心期在玉京。人披鹤氅出,马踏象筵行。照耀楼台变,淋漓松桂清。玄都留五字,使入步虚声”。一游,又名《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是刘禹锡被贬十年后,回长安所作。吃了十年长沙臭豆腐,他还是那么上头:当年我做一哥的时候,哪有你们什么事呢。如今你们这群小子却成了朝中新贵,翻身做主人了?这张没把门的大嘴巴,又让他到外面公费旅游了十四年,吃遍了大江南北,广东荔枝,四川火锅,徽州毛豆腐,还有扬州炒饭。许多年以后,他又回到长安,还是在玄都观:没想到吧,我胡汉三又回来了!就是这个臭脾气,哪怕他已经是个五十多的老头了。到了晚年,半截身子都埋到土里了,念念不忘的还是玄都观。大概是吃腻了,还是觉得家常菜好吃,所以他发完最后的牢骚“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便回到京城,老老实实的,再也没出泉水了:老了,干不动了!至此,他作的生涯便结束了。此后他便和白居易这对CP鸾凤和鸣,共看晚霞,“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刘郎被人成为“诗豪”,大概是因为他能作,不论作死还是作活。豪和作,本就是同义词。古往今来,凡是称得上豪的,都是特别能作的。诗豪刘禹锡,词豪辛弃疾,文豪周树人。他们的一生,是伟大的一生,光荣的一生,战斗的一生。永贞革新失败的那年,刘郎33岁,此后几起几落,天涯漂泊,二十三年后才回京城定居。也正是这二十三年凄凉,成就了他一生的豪迈。论咏史诗,可谓是有唐第一人。《蜀先主庙》“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金陵怀古》“潮满冶城渚,日斜征虏亭。 ”《西塞山怀古》“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石头城》“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他的诗,每每开篇便无比豪迈,收尾却黯然伤神。这就是男人,快乐与你分享,痛苦往往隐藏。所以有“凄凉蜀故妓,来舞魏宫前。”“后庭花一曲,幽怨不堪听。”“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刘郎如此,稼轩如此,鲁迅也是如此。尤其是他的那首《秋词》,“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越是表现得豁达,越能感受到内心的愁闷,否则也不会说四川是凄凉地,更不会“弃置身”了。
刘郎最大的不幸,却也是他最大的幸运。政治终究不适合他,做个文人,才是他真正的内心独白。政客,只有善于昧着良心的人才能做。而刘郎这样耿的人,是不受政客们欢迎的,所以朝堂之上便没有他的位置。人应该循着自己的内心,追求属于自己的人生。《竹枝词》《浪淘沙》《堤上行》《金陵五题》,这些辉煌的诗篇,便是他真正做回自己以后创作出来的。在长安,没有创作的空间,玄都观的几句牢骚就让他多过了十四年的贬谪生活。在外地,没有天威浩荡,没有衮衮诸公,获得了自由,以前不敢说的不敢做的,现在想怎么说就什么说,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嗯,就是这么任性,“衔泥燕子争归舍,独自狂夫不忆家”,长安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能回去最好,不能回去拉倒。
刘郎心态是真的好,所以在“二王八司马”中也活的最长久,享年七十一,而同为“八司马”之一的柳宗元,只活了四十六岁。到了晚年,他已经笑看风云,或许他还要感谢那些小人,没有那和州知县,又何来千古流芳的《陋室铭》?
少年光景已渺茫,回首枉自费思量。
但为刘郎伤往事,莫为往事伤刘郎。
拙诗一首,共话秋凉。
2018年10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