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起床的时候,门外就有人喊了,并且伴随“哐啷哐啷”的打门声,一阵比一阵急促。
真烦人。我满不高兴地扭动锁心,拉起卷闸门,一看,原来是后冲的驼子。
驼子的脸色不大好看,纵使大清早透亮的晨光映着,也是灰不拉揪的,像是农村老屋的土砖颜色。驼子见我不高兴的样子,呲开他那参差如玉米谷般的牙,脸上的皱纹挤成一道道沟,“余老板,清早吵闹了啊。我到安庆有点事,把电瓶车放你这,下午来骑,顺便带几十斤玉米回去,还有那十几只尖嘴噢。”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驼子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我忠实的客户,脾气也好,上就上一点,下就下一点。这样想着,我刚才那点愠意没了(怪他不该大清早哐哐打门哪),也笑了笑,问他抽烟不。他连连摇头,“戒啦,戒啦”,驼子又说,“余老板,我等急走啦,车子放你这儿啊。”
“好,好,没关系。”我向他挥挥手,“放心放心,我这里东西不会掉。”
望着驼子转身走向马路,见他原本有点驼的背如今格外的驼,衬起他那件灰白的汗衫,下摆有些晃荡。一截黝黑打皱的皮肤露在外面,黑白分明。
驼子上车,到安庆去了。大清早的,我也没问人家去做么事。我从来没有这个习惯大清早问人家去做么事。
驼子走了,他的那辆已破旧的电瓶车孤零零地放在门口的水泥场拐角,我忽然觉得驼子就像他那辆电瓶车。今年的正月刚过,驼子的老婆死了,可能他老婆的死,对于她自己,还有驼子,都是一种幸福,因为驼子的老婆瘫痪在床已经有二十个年头了。所以那天我送米去驼子家,他非但没有哭,似乎还有先前说不出轻松的模样,指挥着这人做这,那人做那,我没有丝毫瞧不起他,反而在心里也有一丝丝解脱的感觉。
我为驼子惟一做的一件好事,也是坑别人的一件事,到现在我还记得。驼子因为老婆长年瘫痪,没有办法出远门打工,只好闲时在家附近找些零散的活干干,赚些油盐钱。由于他的老思想观点,还看了两头猪。连人都买粮吃,那猪吃什么呢。这得于他的勤快,把拐拐角角的山地都种了什么山芋呀玉米呀,每年要收不少。不但猪够吃的,还适当卖一部分,算是收回农药、化肥、种子的成本。有一年玉米棰掰回家时,玉米脱粒没来得及赶上好的天气,堆在屋角,焐了两天发黑了。发黑了就是变霉了,再晒干了恁是像沙子一样地响,可是谁愿意要呀。驼子估计在经历几个玉米贩子的摇头之后,垂头丧气找到了我,叫我无论如何帮个忙。我说,“你不看猪吗,给猪吃好了。”驼子眼一瞪,“那,那我还不清楚!猪吃了这东西能不生病?我这一头猪七八百块买来的呢!”我僵着颈子说,“那意思你叫我害人家?”驼子着急了,口气软下来,眼皮嘴角都聋拉着,“余老板,你门路广,么法子?看在我常年吃你家米的份上,做个好事。这么多年,你做生意,我没为难你一次吧。”想想也是,驼子这些年对我是没话说的。另外,驼子可怜啊,整天没命的做,却换不来几个铜子;况且,老婆跟死人一样,还要他服侍,谈何容易。于是,我违心做了一件缺德的事,将驼子的霉玉米收回,掺在了好玉米里……
傍晚,驼子回来的时候,我也正好送货回来。驼子一屁股坐在我店门前的小马凳上,不吭声。我问,“陈老,喝点水不?”驼子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所问非所答,还恨恨地,“今天到医院里检查,说我得的是肺癌,还要我检些药回家吃!那能吃好吗?反正生死那么回事,我不信!”我一听,“啊?那要听医生的!”
后来我老婆也上来了,问他,“怎么不早些查?”“早些查?不就这几天感觉胸口有点闷,像堵了一口痰,一查,说就是这毛病!”“那,那不打电话告诉你家儿子女儿?”我老婆小心地问。“打电话给他们?算了吧,他们都忙,也省得接他们的电话,问来问去的,烦!”,驼子说到这,叹一口气,“余老板嘞余老板,今年还吃你的米,明年,到阴国去了,吃不成啦!”
“说不定,是医生误查的呢?”我赶忙安慰他,“心态要好,心态要好。”
“就这样吧,我也不放在心上,不当回事”,驼子咳了两声,从凳子上起来,拍拍屁股,“给我称五十斤玉米,我那十几只鸡,看样子饿得要死了。”
哎,真是个怪人!对于自己的死竟这样无所谓!自己都是快要死的人,还惦记着鸡!我老婆望着驼子跨上电瓶车,有些叹息,“才六十八岁的人哩!有病就该治罢,难道真的不想活了?”
是啊,那驼子一个人回家,不知道日子怎么过?有心思烧饭吃么?还有心思去做事么?晚上长夜漫漫,他又将如何渡过呢。
驼子的背影从我眼前消失的时候,几只麻雀扑楞着翅膀飞向远处的树林;晚风拂动我门前的玉米叶,还有店门口挂的几个灯笼,发出“哗啦”地响。夕阳已西下,店门口很空旷很寂静,驼子仿佛没有来过。